李承业脑袋嗡的一下,用来宽慰王姨的话被硬生生憋了回去。
他两步踏进紫苏家略有些简陋的“会客厅”,顾不得礼仪尊卑,死死地盯着陈何,问道:
“陈大人指的可是我师父?”
陈何坐直了身板,饶有兴趣地反问道:
“师父?你叫他师父?他可曾应过?”
李承业依旧面色肃然,摇了摇头,只是问道:
“陈大人为什么说我师父……那位老师父是坐化的?屠夫二字,又是何意?”
陈何抿了口花茶——这是紫苏平日里摘取花瓣晾干制成的,入口甚是香甜。
他看了一眼,台下的少年有些急躁。虽然能握起那把刀,但要成为一名合格的持刀人,心性还需仔细打磨。
他慢悠悠的说道:
“那屠夫一身刀罡,即便这些年弃了刀道,刀罡也不会消散。更何况修了十几年佛,也该有些佛光庇护了。区区心火,自然伤不得他……”
李承业听的云里雾里,心说这老和尚原来还有这种神仙手段,我就说他扔的木鱼砸着死疼死疼的……
不过,屠夫和和尚,看来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尼玛的,坐化也不提前说一声,浪费了老子那么多感情,还在紫苏面前哭了出来……丢人丢大发了!
但他心里还是叹了一口气。六年时间,人生能有多少个六年呢?就是养条狗都有感情了,更何况是能给自己做饭的师父……
他稳了稳情绪,抬头问道:
“陈大人和师父是旧相识?”
陈何摇了摇头,道:
“不算相识。耳闻颇多,见面倒是寥寥几次。但我能肯定他不是死于心火。至于其他的事情……这个级别的事,你现在还没有资格知道。”
陈何说完,有意无意地看了身后的郑鼎一眼。
给自家陈老大捶着肩膀的郑大统领立刻会意,“随口”说道:
“我们幽通司倒是有一座挺大的典籍室,听说里面连老百姓的族谱都能查,不过就是有个小小的要求,得乙字号以上才能进去……”
说罢,这位“憨厚”的郑统领对着上座的姜弘“憨厚”地笑了下。
姜弘脸色瞬间黑比锅炭,将平日里辛苦练就的养气功夫发动到极致,才勉强压制住将要暴起的青筋。
这幽通司里都是些什么东西?!本宫回去就跟父皇上奏折,停了他们的月俸!好一个“憨厚老实郑统领”,今日倒算是领教了!
王姨安排了李承业坐在紫苏她爹身边,自己赶紧去厨房找紫苏说明原委了
——自家闺女总算可以不那么内疚了……
……
李承业坐在座位上,心说看来这郑统领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对着看向自己的姜弘点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心里却在仔细盘算。
也不知道这幽通司到底是什么样的公司……整天打打杀杀的……工作性质挺危险啊……福利待遇也一般……集体宿舍大锅饭……
但是太子姜弘让他做选择,陈何也让他做选择……
他选幽通司。
两个原因。其一,见识过太子口中所谓的“世界的暗部”之后,他很清楚地知道,要想应对这突如其来的灾祸,只能依靠自己,依靠那把刀。而刀,在幽通司……
第二个理由就很简单了,陈何是紫苏的师父,紫苏自然是要去幽通司的……
唉……别了,“北京市中心”别墅……别了,御膳房师傅的福寿全……别了,心胸宽广的“袭人”们……
想到这些,李承业不由得面色戚戚,一旁的李叔看了,也是心中暗叹实在可怜,这孩子太年轻了,却经历了这么多事……
李承业突然感受到未来岳父投来的目光,扭头一看,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
暮色四合,紫苏家升起袅袅的炊烟。不一会,一桌丰盛的菜就做好了。
李叔拿出埋了好多年的果酒,伺候……啊不,招呼着大家伙吃饭喝酒。
陈何刚才已经跟李叔商量过了,明日一早就带着紫苏回皇城,习两年音律,两年剑技,四年后才能回家看望他们。
李叔自知陈何在皇城位份极重,不忍浪费了自家姑娘的机缘,咬咬牙便答应了。此时正四下劝酒。
太子殿下他自然是不敢劝的,陈大人也正自己推杯换盏,李叔只好跟郑鼎以及李承业举杯,这位郑统领好生豪爽,只凭一人就把承业他们两个人喝的东倒西歪……
李承业眯着醉眼,看陈大人挑衅式劝酒,姜弘一开始不作理睬,到最后实在受不了,接过酒喝了一口,被呛得连声咳嗽,众人都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
厨房里。王姨一边担心,一边高兴,同时又有些伤感。
担心的是怕那死鬼喝醉酒说什么没大没小的话,惹怒那些大人物;
高兴的是紫苏心结已经解开,一张小脸比之前已经活泛了许多,但同时又有些姑娘远嫁的感觉,不免有些伤感……
紫苏察觉到了阿娘开心中深藏的伤感,轻轻放下了筷子和小碗,走到她身后轻轻叫一声:“阿娘”,然后紧紧抱住阿娘的肩膀。
王姨揉着闺女的脑袋,才猛然发觉,自家的小姑娘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这么高了……
……
酒过三巡,明月朗照,王姨照顾着李叔睡下了,紫苏正仔细收捡着自己的小东西。
被火烧过的寺庙里,陈何抱着老师的河柳刀,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旁是醉醺醺的太子殿下,被眼神仍旧清明的郑鼎扶着,大丫头小衣在旁边掩着嘴偷笑……
李承业站在竹林里,注视着面前隆起的土堆,那里面埋着自己的师父。
尽管他从来没有答应过这个称呼。
龙牙和龙息识趣地走远,只留李承业一个人。
夜风缓缓吹过,颇有些清爽,只是吹不出竹林涛涛之声了。
李承业打量四周,遍地都是焦黑的泥土,那是竹子的灰烬。但没关系,过上几年,这里又会是一片苍苍翠翠的竹林,只是少了位老僧,少了个少年……
……
小路上,李承业接过紫苏提着的大包小包,他把包袱尽量套在身上,留出左手,轻轻地牵住紫苏的手。
紫苏脸一红,却并没有挣脱,任由自己的承业哥哥拉着,走在月辉铺满的山路上……
陈何已经把刀收了起来,他把木犀和河柳一同放在了木盒里,两把灵刀十余年不见,各自在刀鞘里嗡嗡作响。
他挥一挥手,轻声道:
“去海边,我们走水路……”
……
紫苏家。
醉醺醺的李叔突然攥住身边照顾自己的王姨的手,双眼迷离地对着自己娘子说道:
“紫苏他娘,我们要个二胎吧……”
王姨满是疑惑地问道:
“什么二胎?”
李叔嘿嘿一笑,嘟囔道:
“承业跟我说的,要二胎就是再生个孩子的意思……嘿嘿……”
王姨老脸一红,随即一耳光抽了过去,怒道:
“你这死鬼,睡你的觉去!”
……
海岸上,郑鼎所率领的“寻刀”小分队已经集结完毕,他们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幽通司的最高长官。
少顷,众人都登上了幽通司的那艘巨大官船,漆黑大船在相对平和的海面上劈出一条巨大的波浪。
甲板上,陈何立在船舷边,独自一人吹着海风。
郑鼎贼头贼脑地踱步过来,有些好奇地问道:
“大人当真要从太子手中夺人?”
陈何也不转身,轻声道:
“李承业应该去哪里,姜弘都明白的,他只是有些小孩脾气。就算李承业当真有些谋略,我顶多额外答应太子一些小事罢了。”
他收敛笑意,缓缓道:
“郑鼎,你也应该明白的。你找回来的那把刀,无论在谁手里,一旦出鞘,必将见血……回去多准备准备吧,等我派去东望山探路的人回来,我们就得开始准备做些事了……”
……
船舷的另一侧,李承业正抱着栏杆狂吐,官船切开的海浪打在他的脸上。
他抹掉脸上的海水,抬头看去,看到了船后那条漆黑而悠长的航迹。
李承业所不知道的是,载着他的官船驶离海岸的这天,幽通司与那些妖物的战争,正式打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