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乾符年间，东都，洛阳。
八月流火，夏日灼人。
刚下的雨水还未湿透地面，便被太阳蒸发，化作袅袅升起的热雾。
街贩们收拾被雨水淋透的摊子，浑身湿漉漉的，不知是汉水或是雨水。沟渠里滚滚的水流声在脚下淌过，一只老鼠探出了头，却被小贩的叫卖声又吓了回去。
“西瓜，卖西瓜喽！”
“老板，来两块。”满街嘈杂中，一个人声在摊边响起，随即两个铜板叮当当地丢在了摊贩的案板上。
“好嘞！”摊主抬头，却见一个穿着黑色罩袍的年轻人，看模样，似是刚刚没能避开大雨，浑身湿淋淋的。
摊主熟练的切开了一只碧绿的西瓜，道：“郎君出门，且得看着这天色，昨日西边已现鱼鳞云彩，今日这大雨，怕是还得再下上两场。”
那年轻人笑笑，却不说话，接过西瓜，转身将其中一块递给了身后的一个女子。
那女子也穿着黑袍，只隐约见得生了一双碧瞳，与年轻人对视时眼神有些躲闪，略显踌躇。她可能不想要那块绿皮红瓤的西瓜，但许是口渴了，或者是饿了。不经意间舔了舔嘴唇，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
“吃快些。”
年轻人的语气冰冷。
那女子似是不敢违拗，双手捧着西瓜，三两口便就塞了一嘴。红色的西瓜汁顺着她白皙的下巴流淌下来，一滴一滴，落在了衣襟上。
摊主用余光偷瞥，这女子的面容该是生得天姿国色，只是遇到个不知好好相待的郎君，着实是可惜了一些。心里感叹，不免又多看了两眼。
那女子察觉出了摊主看过来的眼神，却毫不在意。顺着视线射来的方向，她竟是回看了过来。摊主一时尴尬，正想埋头理瓜时，却见那女子忽然笑了起来。
咧着一张嘴，露着一口白牙，鲜红的西瓜汁残留在牙缝里。
“西瓜，还要！”
她说。
那声音如稚童一般，清脆却又觉得怪异。摊主不忍啧了一声，原来是个傻子！
“吃一块够了。”年轻人却不买账，见女子捧着吃完的西瓜皮，却依然眷念不舍，站在摊前不肯挪步，便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回家。”
女子不敢违抗，任由男人拖着她的手，在熙熙攘攘的街面上疾步离开。只是脚下踉跄，还不忘回头看向了摊子上的西瓜。
“阿泽，西瓜。”
“你吃不了太多。”
“西瓜，好吃！”
“好吃回家自己种。”
“鸢儿不会种。”
“不会种就学。”
“便如学《新城赋》那般难吗？”
“新城赋不难，才三百三十二个字。”
“鸢儿只会八个字。雄关尚险、古道犹长……雄关尚险、古道犹长……”
“闭嘴，回家背。”
“回家要为你洗衣裳。鸢儿，怕水。”
“你是龙血化身，你怕水！？”男人停了下来，看向了身后的女子，“怕水你还想吃西瓜？西瓜不全都是水吗？”
女子迷茫地看了过来，认真道：“阿泽说谎……”
“行行行！”男子似乎妥协，他伸手制止女子继续说下去。两个穿着黑袍的年轻人在夏天的东都十分显眼，路过的百姓不由得便多看了几眼。
“哇！这小娘子长得好美啊……”
“这是哪里人，怎生了一双如此漂亮的眸子？”
“西域的吧，长得也挺白净！”
几个路过的男子站定了脚步，指指点点，脸露垂涎。男人挪了两步，挡住了他们的视线，“行，衣裳我自己洗，咱先回家，好么？”
“好，阿泽。”
男人重新牵起女人的手，只是脸上不太高兴。
“下回再也不带你出来了！”
鸢儿跟在后边，边走边道：“阿泽，鸢儿晚上和你睡。” “睡甚呐？你会甚呐？” “是阿泽说，要与鸢儿睡的。” 阿泽：“？？？” 鸢儿：“在鸢儿还不会说话时，阿泽说的。阿泽说，鸢儿长得真漂亮，若是能睡一回该多好！” “……”阿泽仿佛感觉到周围人异样的目光涌了过来，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他拉了拉脸上遮着的黑斗篷，轻声斥道：“闭嘴，回家！” 身边路过的三两个女子“咯咯咯”地捂嘴偷笑了起来。 鸢儿是赵泽化形的傀儡，用的是龙血塑身，凤眼点睛。作为偃师一门，想要出师，便必定要为自己化身一具傀儡。赵泽起初想的是化一具强壮魁梧，颇能打架的，日后行走江湖时好保护自己。 不料那日去师父屋中，恰好看见了一副女子画像。当时便觉着此女倾国倾城，实属天姿国色。想到这十余年在师门当中青灯为伴，五指为妻，却从不知女子是何滋味，赵泽便动了心思，依着那画的模样，取来龙血和凤眼，花了七七四十九日，终于大功告成。 便就是面前的鸢儿。虽说化形化得并不十分像那画中女子，但好歹也有三分神韵，五分相似。有这七八分相像，赵泽十分知足。 只是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师兄的傀儡化身以来便神智通达，学什么都是天赋极高。偏偏自己化的鸢儿，总像是失了智般的幼童。而且不仅口齿不清，还十分好吃。 这傀儡可交不上去，老头子那过不了关，赵泽就出不了师，出不了师，他就下不了山。 这天下江湖，何其之大，赵泽一直向往能像师兄那般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可龙血凤眼用尽，往后再想化具傀儡，又不知何处去寻。 赵泽一念及此，不由叹了口气。 这一辈子，怕是完了。 山路难走，回师门时已近夜色。 师父仍在闭关，老头子说他年轻时十分嚣张，一具八丈高的化形傀儡打遍同门无敌手，只是后来年纪大了，打不动了，便一门心思苦思冥想天地之道，偃师的出路。 但其实这年头除了行骗，偃师就只能在街头卖艺，博些喝彩，赚三两个铜板，混口饭吃。早已没什么有天分的年轻人愿学这行了。 是以师门上下，算上自己，统共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