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律真的很老了，佝偻瘦小的身躯，枯瘦满是皱纹的脸，走起路来很缓慢。

可就是这么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沈休从第一次在偏殿见到她坐在太师椅上时，在她身上仍然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

她很严肃古板，不苟言笑，说起话来总要停顿一会，浑浊的目光凝视着某一处，让人看不出内心的真实想法。

两人沿着山路慢慢走着，沈休老实跟在后面。

“宗主年轻时候其实脾气很不好，一言不合就要与人打生打死，在家乡闹出了很大的动静，直到来了这南瞻部洲开宗立派，脾气才收敛了许多，也不知道是年纪越来越大，整个人也变得优柔寡断了起来，做事总会瞻前顾后。”

掌律声音很小，更像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缅怀着过去。

沈休不知道老人说这些的意图，只能低声附和。

“说这个，是想告诉你，我的脾气一直都不好，哪怕我现在是半只脚踏入了黄土的老婆子，还是很固执认死理，放在山下普通人家，那就是个又犟又臭的老不死。”

掌律说了个生硬的笑话，沈休不觉得好笑，他现在就好像小时候读书不认真，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谈话一样，内心忐忑不安。

“龙泉剑宗，不管是四位峰主，还是三代弟子，包括宗主都怕我，怕惹恼了我这个老太婆。我跟随宗主来到这里已经将近一甲子，宗主对这里有没有感情我不清楚，但这里却付诸了我所有的心血，我知道哪座山有什么，哪座山没什么。”

老人停了下来，缓缓转过身，逼视着沈休，用平淡的语气说了最狠的话：

“所以，在我有生之年绝对不会允许外人破坏这山里的一草一木。”

沈休双手有些无处安放，回想自己这几天所行自以为做得隐蔽，原来在这个默默关注着一切的老人眼里，还是大胆冒失了，恐怕自己的来历也已被老人调查得一清二楚。

“沈休自幼在山沟沟里长大，村里每一个人姓什么，长什么样，村里有什么，没什么我也记得清清楚楚。”

“你只是三年前意外流落到了那个小村子，不是吗？”

老人继续向前走着，反问道。

沈休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山下人一辈子不过山上人一次闭关，甚至有些大能打个盹就是沧海桑田，你只是没看透生死，才会有很深的执念，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目光断不该局限于此。”

老人没有说明，可沈休知道掌律是在劝说他放下某些不为人知的执念，只是掌律说得委婉，沈休便也不挑明，陪着打机锋。

“沈休只是个乡野小子，没见过太多世面，也讲不出太多道理，只知道谁对我好，我就要加倍还回去。”

反之亦然。

这话说得有些很不礼貌了，难听点就是不识抬举，油盐不进，掌律只是老，但不代表糊涂，她知道这场谈话失去了意义，也不再坚持。

每个人的立场并不同，执着的都有自己认定的意义。她以为自己身为一宗掌律，以山上老神仙的身份屈尊降贵和沈休这个山下俗子讲道理，已是很不容易，对方就该听她的道理。

没想到，沈休也有沈休的道理。

沈休回到小院，胖小姐抱着大灰在树下乘凉，瘦猴正光着膀子在那劈着竹子，说夏天来了，要给沈休做一把躺椅。

沈休谢过一声，将饭盒放回厨房，挨着胖小姐边上坐了下来，大灰一个扑腾从胖小姐怀里钻了出来，蹦到了沈休大腿上，闭着眼开始享受抚摸。

给胖小姐气得大骂忘恩负义。

胖小姐见沈休有些沉默，好奇心大起，问道：“沈休啊，今个怎么闷闷不乐，前几天回来可都是兴高采烈的，说吧，是哪峰的哪位师姐把你拒绝了。”

沈休撸着猫，没好气瞪了胖小姐一眼，短短几天时间他就跟姐弟俩打好了关系，和他相貌，风趣啥的都没关，只是掏出了在花锦镇那个出手阔绰的公子哥给的两片金叶子，一人一片。

可把姐弟俩哈喇子都流出来了，搂着沈休的肩，恨不得当场结拜就好，嘴里还说着，我就说你小子长得相貌平平，怎么得了那些师姐们的青睐，原来是个不差钱的主。

胖小姐挠了挠鼻子，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教导起了沈休：

“我早跟你说了，就你这磕碜样，那些师姐们是瞧不上你的，你不信，看吧非把自己搞得不开心，到头来还是要姐姐我来安慰你。”

沈休侧过身去看手起斧落的瘦猴，幽幽说道：“我是被掌律拉着说了会家常。”

听到掌律二字，瘦猴的斧头停在了半空，胖小姐的脖子缩了缩，显然都对那位老人很是畏惧，胖小姐小眼睛转了转，小声问道：“说什么了呀。”

沈休一脸忌讳，食指贴着唇边，左右看了一眼，这一下胖小姐更是好奇，瘦猴也跟着凑了过来。

“掌律跟我说啊，要胖小姐你少吃点，山里的活都快干不完了，还有瘦猴，饭菜多放点肉，在厨房不要偷吃。”

“去你的。”

胖小姐啐了一口，白了一眼沈休，故作生气。

瘦猴哭笑不得，这沈休，就没个正形，焉坏了。

有了掌律出面提醒，沈休晚上送饭安分了许多，整个下午就在撸着大灰，躺在瘦猴的竹椅上摇着蒲扇，好好睡了一觉。

胖小姐又在那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下次下山可以买头水牛回来，又说湖里可以种点荷花，夏天采莲子吃，后山太多地方空着了，可以种点栀子花，桂树，桃树，最好是还买点西瓜种子，她老喜欢吃西瓜了。

沈休轻轻摇着蒲扇，总觉得胖小姐说不定会是下个掌律。

入夜，沈休确定胖小姐和瘦猴睡了后，关好门窗坐到了床上。

他的房间是临时收拾出来，在最东边，一开窗就能看到远处的湖，听胖小姐说后山上她和瘦猴还搭建了几间客房，只是这么些年过去也没见来过什么客人，要不是她勤快，早给杂草掩盖了。

胖小姐确实好动，要不是条件不允许，都能开垦出几亩水田来，她都不用下山买粮食了。

后山上，还豢养着十几头骏马，以供剑宗的人出行，交给瘦猴在照顾，不过瘦猴不爱走动，很少去山上，任由它们自生自灭。

沈休闭上眼，先是分析了一下老人话里的潜意思，是在警告他不要有什么小动作和非分之想，在山上安分点，还是知道了他埋藏在心底的真实想法，劝他及时收手，之前的事就当一笔勾销？

沈休不确定，但他要做好准备，真的被发现那天他该怎么为自己开脱，总不可能无耻地说一句喜欢一个人有错吗？

他现在所作所为看似毫无章法，在锦绣峰和连云峰来回徘徊，可究其根本，其实都在围着苏离展开，不管是引起廖玲儿的注意，还是讨好李书凤，和楚筱筱合作，最终的话题还是在苏离身上。

沈休有时候很纠结，按理来说苏离的确是连云峰四人中唯一对他真心流露过一丝善意的人，但他却时时刻刻在算计对方，包括三天后的考核，他还为苏离准备了一份大礼，一份足够让苏离还未成为那山巅大能前，铭刻在心的记忆。

这样，沈休是愧疚的，他是一个享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虽然最后被人潮淹没，沦为平庸，但他从没学过害人。

这山很大，这山里的人很少，如今尚且没有自保之力的沈休必须得找一座靠山，眼下只有苏离是不二人选，他还没走出村子时就认定了的。

沈休叹了口气，有些担心和廖玲儿的会晤出乱子，那邹秀秀是随口说说不假，可他不得不重视，锦绣峰已经有人在注意自己了。

摒弃这些杂念，沈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开始进入到识海中修炼。

想站稳脚，有苏离还不够，他还要有绝对的实力，如那位老人所言，他的目光从来都不会局限于一座小小的龙泉剑宗。而且想让苏离喜欢上自己，光是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和关心还不够，强者身边站着的也会是强者。

玄阳之火再次将苏离吞没，并且一点点蚕食那留在沈休体内的两缕剑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些剑气被炼化也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沈休修行路上没有领路人，不知道他现在已经到了修行瓶颈，等这两缕元气所化的剑气被炼化，他便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