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明，青冥山的晨雾尚未散去。顾叙白背着半捆干柴，脚步轻快地走向内门。今天轮到他给观星阁送柴，这是他一天中最盼望的时刻。送完柴，他就能溜到观星阁的后窗下，偷听半个时辰的算学课。
他走得很轻。脚下的石子路被露水浸湿，踩上去悄无声息。他怀里的青铜算盘紧贴着心口，那冰凉的触感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心安。手腕内侧的藤蔓印记也安静地蛰伏着，不再发烫，仿佛也在配合他的秘密行动。
观星阁的门虚掩着，里面隐约传来扫帚扫地的沙沙声。顾叙白蹑手蹑脚地将柴禾堆在阁外的柴房，正准备绕向后窗，身后却响起了脚步声。他心里一紧，急忙弯下腰，假装整理柴堆。眼角的余光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观星阁的杂役李伯。
李伯是个年过五十的老人，头发花白，但手脚依旧麻利。他平日里对杂役们还算和善。他看了一眼顾叙白，没有多话，只是递过来一个尚有余温的馒头。“刚从灶房拿的，趁热吃。”
顾叙白愣了一下，连忙接过来，低声道：“谢谢李伯。”他这才想起，昨天清理灶台的时候，李伯的风湿病犯了，自己曾帮他把灶台角落里最难清理的积灰都刮干净了。
李伯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了声音：“听算学课可以，别靠太近，周先生的耳朵灵得很。”说完，他便背着扫帚进了观星阁，没有再多问一句。
顾叙白捏着热乎乎的馒头，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这是他来到青冥学院三年，除了母亲之外，第一次有人对他这么好。他飞快地咬了两口馒头，便绕到观星阁的后窗下，轻轻拨开窗缝边的杂草。里面正好讲到“算筹定位法”，周先生温和而清晰的声音传来，比他以往任何一次偷听都更清楚。
“算筹分天地人三才，竖为天、横为地、斜为人。三者相合，方能定阵眼之位……”周先生的声音穿过窗缝，顾叙白听得入了神。他的手指在湿润的泥地上无声地比划着，想象着自己手中也握着一把算筹，正依照先生的指点进行推演。
忽然，怀里的青铜算盘轻轻震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滚过。顾叙白吓了一跳，赶紧用手死死按住，生怕弄出半点声响惊动了里面的人。他屏息等了片刻，阁内并无异状，这才松了口气，继续透过窗缝向里望去。只见观星阁内，十几个内门弟子正襟危坐，各自在书案上用算筹推演。陆沉舟坐在最前排，手中的算筹拨得飞快，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得意。
“陆沉舟，你推演的九宫阵，第三处阵眼错了。”周先生的声音突然响起，“天位算筹应左移三寸，否则阵眼必受灵力反噬。”
陆沉舟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他连忙调整算筹，嘴上却仍有些不服气：“先生，弟子觉得这样也能成阵。毕竟只要灵脉够强，就算阵眼稍有偏差，也能强行催动。”
周先生摇了摇手中的紫藤扇，缓缓道：“算学之道，贵在‘精准’二字。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今日你觉得‘强行催动’可行，他日若遇上更凶险的阵法，便会因这‘一点偏差’而丧命。”
陆沉舟没再争辩，却不着痕迹地朝窗缝的方向瞥了一眼。他刚才好像看到窗外有个模糊的影子，心想，莫不是那个叫顾叙白的杂役又在偷听。
顾叙白并未察觉陆沉舟的目光，他正全神贯注地记着周先生的话。他将那句“算筹定位口诀”在心里默念了数遍，唯恐忘记，手指更是在地上反复推画，竟连身后何时多了脚步声都未曾发觉。
“好啊！果然在这里偷听！”一个粗暴的声音在他背后炸响。顾叙白吓得浑身一僵，猛地回头，正对上王三那张写满恶意的脸，他身后还跟着两个杂役。
“我……我只是路过。”顾叙白慌忙站起身，试图掩饰。可他地上的指画和指尖的泥土，早已出卖了他。
王三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粗鲁地拖到观星阁门前，照着他的膝弯狠狠踹了一脚，迫使他跪倒在地。“路过？有趴在窗缝上听半个时辰的路过吗？我看你是胆大包天，敢在内门弟子上课时在此喧哗捣乱！”
观星阁的门被推开了，周先生带着内门弟子们走了出来。陆沉舟一眼就看见了跪在地上的顾叙白，嘴角立刻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先生，我就说刚才怎么总觉得窗外有动静，原来是这个杂役在偷鸡摸狗。”
几个内门弟子跟着哄笑起来，其中一人还捡起一块小石子丢向顾叙白，石子砸在他的背上，疼得他眉头紧紧皱起。
周先生的目光落在顾叙白身上，又扫过他跪着的地面上那些比划的印记，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你叫顾叙白？”
顾叙白愣住了，他没想到周先生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连忙点头：“是……弟子顾叙白。”
“你刚才在推演算筹？”周先生又问。他手中的紫藤扇轻轻晃动，扇面上的星图在日光下泛着微光。
顾叙白咬了咬牙，决定实话实说：“是……弟子偷学了先生讲的‘算筹定位法’，想……想自己试试推演。”
“放肆！”王三厉声打断他，“一个连灵脉都打不开的废物，也配谈‘推演算筹’？先生，这小子就是欠收拾，依我看，理应将他逐出学院！”
周先生却没理会王三，他蹲下身，仔细看着地上的算筹印记，问道：“你刚才推演的，可是九宫阵的天位算筹？”
顾叙白点了点头，他伸出手指，指着地上的印记，鼓起勇气说：“先生，弟子觉得，陆师兄刚才的阵眼，除了将天位算筹左移三寸之外，还可以将地位算筹右移一寸。这样不仅能减少灵力消耗，亦可避免反噬。”
此话一出，观星阁前瞬间一片死寂。陆沉舟的脸色变得铁青，他指着顾叙白怒斥道：“你一个杂役懂什么算学？竟敢在此质疑我？”
王三也立刻帮腔：“就是！满口胡言乱语，我看你是活腻了！”
顾叙白没有理会他们的叫嚣，他只是紧张地看着周先生，眼神里带着一丝期盼。他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但这是他反复思量后得出的结论，他渴望知道一个答案。
周先生盯着地上的印记看了许久，忽然笑了起来。“你说得没错。地位算筹右移一寸，确能减少灵力消耗。看来你不仅听进去了，还懂得举一反三，琢磨出了新法子。”
陆沉舟和王三都呆住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周先生竟然会亲口认可一个杂役的说法。陆沉舟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他死死地盯着顾叙白，心中的恨意又深了一层。这个废物，竟敢让他在先生和同门面前如此丢脸！
王三也有些慌了神，但还是硬着头皮说：“先生，就算他懂点皮毛，那也是偷学的！按照学院的规矩，杂役偷学内门课程，是要受重罚的！”
周先生站起身，淡淡地看了王三一眼：“学院规矩里，可曾说过‘杂役不许学算学’？”他转而对顾叙白说，“你起来吧。日后若是想学算学，每日辰时，可来观星阁，我亲自教你。”
顾叙白彻底愣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先生……您说的是真的？”
周先生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王三，吩咐道：“以后，顾叙白不必再做杂役的活计了，让他跟着我学算学。”
王三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周先生一个眼神制止了。他深知这位周先生是学院里的大人物，连玄霄宗的长老都要给他三分薄面，自己一个小小的杂役管事根本得罪不起。他只能满心不甘地剜了顾叙白一眼，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
陆沉舟也不敢再多留，他同样狠狠地瞪了顾叙白一眼，便随着其他内门弟子回了观星阁。
阁楼前，只剩下顾叙白和周先生两人。顾叙白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里满是感激：“谢谢先生。”
周先生笑了笑，目光却落在了他因刚才的拉扯而从怀里露出一角的青铜算盘上。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天机阁的“紫藤算盘”。
“你怀里的算盘，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周先生忽然问道。
顾叙白一怔，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先生您怎么知道？”
周先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摇了摇紫藤扇：“明日辰时，来观星阁，记得带上你的算盘。”说罢，他便转身走进了阁楼，留下顾叙白一人站在原地，心中又惊又喜。
顾叙白伸手摸了摸怀里的青铜算盘。刚才周先生提到母亲时，这算盘又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着什么。他不知道周先生为何会认识自己的母亲，也不知道这位高深莫测的先生为何会突然垂青于自己，但他清楚地知道，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握紧了怀中的算盘，转身向杂役房走去。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暖洋洋的。手腕内侧的藤蔓印记，也泛起了一丝微弱的暖意，似乎在为他感到高兴。
回到杂役房，顾叙白开始收拾自己为数不多的东西——几件打了补丁的旧衣服，一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小册子，以及他视若珍宝的青铜算盘。他刚收拾好，就见李伯拿着一个布包站在门口。
“这是我攒下的一点灵米，你拿着。学算学最是耗费心神，得补补身子。”李伯将布包塞到顾叙白手里，“以后若遇到什么麻烦，就来找我。我虽只是个老杂役，但也总认识几个人。”
顾叙白接过沉甸甸的布包，眼眶有些发热：“谢谢李伯。”
“去吧，别让周先生等急了。”李伯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顾叙白重重地点了点头，背着布包，怀揣着青铜算盘，朝着观星阁的方向走去。他并不知道，在他走后，王三从墙角后闪出身影，阴狠地盯着他的背影，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这个顾叙白，不仅抢了他的人，还得了周先生的青睐，他绝不会让这小子好过。
而在观星阁的最高处，周先生正凭栏远眺，看着顾叙白渐渐走近的背影。他手中的紫藤扇轻轻摇动，扇面上的星图，正与顾叙白怀中的青铜算盘，产生着一道无人察觉的微弱共鸣。
“姐姐，我终于找到他了。”周先生低声自语，眼中流露出一丝深切的怀念，“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他，助他解开天机阁的秘密，也为你……报仇。”
金色的阳光洒满观星阁的琉璃瓦顶。顾叙白一步步走向那座高阁，他的脚下是一条充满未知的道路，但他的心中，却燃起了前所未有的希望。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再是那个只能在窗外偷听的杂役了。他将有机会学习算学，有机会证明自己并非废物，更有机会去寻找母亲口中那条“回家的路”。
作家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