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静静地坐在轮回涯上，双眸微闭，不知在想些什么，这里的高度足够惊心动魄，好像伸手就能触及云端，离着太阳最近，却偏偏最为寒冷。

良久，他抬开眼皮，双眸之中一片清明，只是脑中却多出了一副挥之不去的画面。

他也置身于画面之中，是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满脸脏兮兮的，张着嘴哭嚎，泪痕划过脸颊，夺眶而出的澄清，却是沾染上了脸上的灰尘。

暗沉沉的月光下，他正尽力伸着手，想要去抓住什么，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在他的身前，是个身着夜行衣的男人，背对着，看不见面容，但那背影，却冷漠得像块石头。

“林羽…”少年微微张口，语落无声。

林羽，那个小男孩的名字，也正是因为他，少年才得以补全了残缺的那一角灵魂，如今逐渐拥有的情感，也是这一角灵魂带给他的。

从林羽灵魂碎片中，少年提取到了他所有的记忆，最为深刻的，便是那个背身离去的男人。

冷硬的背影，林羽也没看到过男人的面容，但那种熟悉的感觉不会错，小孩子的本能告诉他，那是他的父亲。

只是父亲一改平日里的温和慈爱，自以为掩盖了身份，将他强行带到此处，而后，便是头也不回的将他丢弃了。

原以为父亲只是在陪他玩耍，他们以前这样玩过，他藏，父亲来找。

可是这里好黑好黑，恐惧的情绪一直蔓延着，哭嚎从未停止。

他怕父亲找不到他，因此他呆在原地一动不动，可是时间一点点过去，肚子好饿，夜里好冷，为什么父亲还不来接他？

三天的时间里，他蜷缩在一处，如同一只孤独可怜的小虫子，饿得四肢虚浮，脑袋晕乎乎的，却也不敢离开半步，他还要等着父亲来接他。

还好是林子里，不知从何处滚来一只腐烂了一半的果子，用仅有的力气，捡起来一口口咀嚼，酸酸涩涩，还带着点苦味，比以前喝过的汤药还难吃，但好歹肚子里装了东西。

他闭着眼睡了过去，梦里，是父亲离去的背影，他拼尽全力想要抓紧父亲，不让他离开。

他就这样睡了过去，再也没能醒来……

直到最后，他也没能等到来接他的父亲，哪怕是在梦里，陪伴他到最后一刻的，只有梦中的眼泪。

希望…绝望…思念…怨恨…恐惧…

那一角灵魂所遗留下的东西太多太多，少年眼角微红，或许，林羽最后一刻的念想，是手刃了背身离去的父亲？

只是片刻后，少年便不再去想了，他很同情林羽，但不管如何，林羽只不过是他的一角灵魂，他不会被这一角灵魂牵引着去做些什么事，他只是他自己，仅此而已。

这样想着，似乎一切都理所当然，然而少年心中却越发不安了，索性面朝骄阳，寻着东来的紫气修炼起来。

只是一闭眼，仍旧是那副画面，清清楚楚地印在面前，没有缺少一丝一毫的细节，搅得他心绪不宁。

“一缕残魂而已，何必如此执着，安心去了吧。”少年语气中少见的透露出一丝怜悯，劝道。

但他最终却还是被迫退出了修炼状态，那副画面像是长在他脑子里一样，连他自己都不清楚，那到底是残魂的心念，还是他的。

“人心执念何其强大，何况他早是少君的一部分。”不知何时，一道苍老的身影出现在少年的身后，他似乎猜测出了少年的一些困扰，开头提点道。

少年知是清风，因为这落凰山脉还未解禁，旁人不可能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闯入，自然不会有别人了：

“你与他相识？”

清风摇头“并不识得，与他相遇时，他已生机全绝，无力回天。”旋即，又是疑惑道：“少君这样问，是想为他做些什么？”

苦笑一声，少年起身弹去衣物上的灰尘，回答道：

“如若不然呢，他不让我安心修炼。”

“那便不修炼了，”清风看向少年的目光满是慈爱之色：“重活一世，少君何不轻松些，安安心心做上一世凡人，而今大世，不需少君去劳心劳力了。”

少年诧异地看了清风一眼，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他清楚的记得，曾经逼着他修炼与战斗的，都不曾缺少眼前这人。

“这是父君亦或母后所说？还是你等七十二将的本意？”少年问道。

清风目中露出愧疚之色，言语之间颇为认真的说道：

“少君为灵世做的，足够了，以少君的完美之躯，便是不修炼，也足以活个千年，君上想要少君活，七十二将亦是如此，这一世，吾等，皆愿少君有念有想，有七情六欲，想少君为人，安然一世。”

“是吗。”少年笑着，似乎真的看到了曾将他逼成无觉的物的所有人，心心念念要将他重新化作人，要弥补他的一切。

可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融合林羽的一角灵魂后，他究竟算是谁，是以前那个无觉的怪物吗？可他为何会在心底说曾经的自己是怪物？

“可是，我怕在梦中，他又来寻我。”少年沉默片刻后，索性也不去想了，只是喃喃道。

那个画面有种他说不出的异样感觉，就好像是心底有千万虫蚁噬咬，曾经所经历过的一切，他只打算将之丢进那三百万年的时光之中，可这新的一世，却反倒优柔寡断起来。

隔着三百万年的光阴，他有觉了，却无法去质问自己的父君，为何会如此狠心，而今他的另一角灵魂所经历的，却让他找到了发泄口一般。

尤其是死亡最后一刻梦中的画面，其中所蕴含的，太多太多，让他这个曾经无觉的人有些摸不透。

良久，他才开口问道：“清风，你该是去过外界了吧。”

不知少年为何会这样问，但清风还是微微点头，他的确外出了一次，却也只是为少年寻一角契合的灵魂，很幸运，他寻到了林羽。

“外界，如何？”少年似乎是一时兴起的问道，目光期待地看着清风。

“老将所知甚少，”清风回答道：“只知大世兴起，无数天骄涌现，天赋上佳者，多如过江之鲫，其中几人恐怕不弱于当初的少君，若是……”

话未说完，便断了，似乎不愿意再说下去，微垂着的目光也是带着些惶然与不忍，他怕戳中少年的痛处。

然而少年却是在短暂的沉默后，接过话道：

“若是生时便举灵世之力培养，必能与域外异族相抗，对么？”

清风讷讷不言，没有承认，却也并未出口反驳，对此，少年眼神暗淡了些。

“三百万年所创大世，不该是要寻一个替我的人，无觉的怪物…呵呵…”自嘲般的笑了笑，他叹了一声：“何故要我复生，又何故要为我寻那一角灵魂，这般感觉，并不美妙，你们终是放不过我。”

话音落下，二人久久无语，七十二将还是如此，从未变过，为了抵御异族，一意孤行将他逼成了物，现如今，又为了心里那点可笑的愧疚，一意孤行将他复生，又一意孤行赋予他情感，从来没人关心他的所想。

莫说是七十二将，便是而今的他，恐怕也忆不起陨落最后一刻的心中所想吧，如果可以，或许曾经的那位少君，更愿意就此恒古睡去。

“罢了，”良久，少年忽的笑了，再如何说，他终归还是活着，总不见得再死一次吧，他道：“这山中呆得厌了，我想去世上走一遭，却又不愿借他人之名，你替我起个名吧。”

少年口中的他人，自然是指的林羽，再活一世，他不再是曾经的少君，自然更不可能是可怜的林羽，他只是他，不借他人之名，他要一个自己的名字。

清风细细思索着，少君行于世间，理当要个名字，这是不能马虎的，抬头望向璀璨刺目，如火一般的烈日，道：

“少君也算护了这天地，比着那人间之日，亦不为过，起个昊字吧，天上之日，时刻佑着一方天地，如何？”

“不如何。”少年摇了摇头，想也不想的拒绝道：“起个名，也需时刻忆着曾经么？你不是说，这一世，任我逍遥吗？再起个简单的吧。”

老脸一红，清风轻叹一声，对啊，少君重活一世，不正是为了要摆脱过往吗？再度思付片刻后，他道：

“少君重伤弥留之际，君后曾有言，愿少君来世，能生于凡俗，自由一生，不去受那非人的苦楚，而今少君复苏，君后有知，必会喜极而泣，不若遂了君后的愿，叫个归凡吧。”

“归凡…”少年心中默念着，终究还是带着过去的影子，本欲再度拒绝，却念起那个唯一柔软过他内心深处的人影，那个凌驾于灵世之上，高贵冷傲，却对着他时，泪窝子极浅的女人，他的母后。

“那便归凡好了，”少年笑着，脑中又出现了一个小男孩的脸，如此，有了抉择，说道：“你也算予我新生，便借你的姓，林归凡，似乎还不错。”

……

轮回涯上，灵气四益，云雾缭绕，有如仙境一般，一眼下去，无以计数的奇珍异兽穿梭于山脉之中，奇观异景让人心生震撼。

少年站在那顶端，俯瞰着这一切，露出一个欢欣的笑容，他终于不再是曾经的少君，不必背负整个灵世的期望，没人再会称他无觉的怪物。

这一世，他为自己而活，他叫--林归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