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罗宗。
地牢深处一间幽暗的牢房。
蜷缩在的一堆稻草上的老者还在沉睡,不是因为困,而是因为虚弱。
他已经连续三天没有吃到东西了。
但好在七月的天气还是酷热难耐,阴暗潮湿的环境最容易吸引各种动物,陈禾只能在这里吃用腐败之物吸引而来的老鼠、蟑螂。
虽然难吃,但是好歹是点肉,吃一些不至于饿死。
他亲眼看到已经有好几具尸体莫名其妙消失了,去了什么地方,不用问也知道。
毕竟,没有人比他体会更深。
那些人举着火把,拿着铁鞭,问他要不要承认。
他强忍着疼痛,缓缓摇头。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承认些什么。
但是,他看得到那些人的眼神,只要他一日不说承认,下场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忽然,他惊醒了,听着外面走廊上“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又来人了吗?
果然,一如既往,又是一阵严刑拷打。
幽暗、阴冷的牢房,所有被关押在这里的人,全部都一脸的阴郁,他们看不到生活的希望,似乎关押在这个地牢的人,一进来来就是准备死去。
今天,陈禾实在是撑不住了。
三十年了,当年的他身负先天命魂,身为宗门圣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满受宗门弟子的敬仰。
自己一心为了宗门,从来没有得罪过任何人,甚至在成为圣子之前,为了击退邪魔,就以身犯险,区区筑基期的实力却甘心成为诱饵,冒着同归于尽的风险,救下无数宗门弟子,自己也因此壮举被宗门推崇为星罗圣子。
可他不明白,具有先天命魂的他为何修为止步于筑基期,无论服用多少天材宝药都无济于事,甚至那些充沛的灵力更是让他快速衰老,竟然生生损耗了他五十年的寿命。这才成为了如今这副老者模样。
难道说,自己真的命该如此吗?
颤抖着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块小小的铁片,铁片锈迹斑斑,不只是何器具残留下来的碎片。
这是他在宗门里唯一的秘密。
铁片已经陪伴他三十余年了,那是他在击退邪魔之后继任圣子之时,在自己的储物戒指里发现的,铁片里面钻出了一个枯瘦的老头,将自己还吓得够呛,立刻将其扔到一边。
可是发现老头似乎对他没什么恶意,只是一直打量着他,陈禾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便壮着胆子与其攀谈起来,可老头从头到尾只有一句话:“小子,你不是人,老夫教你逆天改命如何?”
你才不是人,你全家都不是人!
这时的陈禾身为圣子,人生一片大好前途,自然就对这铁片失去了兴趣,逐渐遗忘。
直到自己不明不白被抓入这牢狱之中,没收了储物戒指,这铁片却神奇地自己跑到了自己的怀里,陈禾这才又重新想起,还是那个老头,还是那句话。
可陈禾看这老头浑身血气缠绕,知晓此人绝非善类,再加上自己相信宗门会替他证明清白,也就没有理会。
那个老头也就沉寂下去,不再出现。
可是今天,陈禾真的再也撑不下去了,三十年了,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
筑基期的修为对于寿命的延长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只有区区一百年,可自己原本十九,加上天材宝药对自身损耗的五十年,又在牢房中呆了三十年,自己算起来寿命满打满算只有一年左右了。
不行,自己不能就这么死了!
自己和那个人还有着约定,可如果自己死了,那他在这个世界就只有一个人了......
仙穹纪元,
九百八十一年。
年前的一个秋天,永安城的枫叶红了。
正是黄昏,远处升起炊烟,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走着几个小孩。
小孩都脏兮兮的,斜挎着破旧不堪的书箱,唱着歌谣。
一个小孩到路边的枫叶林里撒尿。
一会儿,小孩出来,目光惊恐无比,他两手抓着自己的裤裆,嘴唇哆嗦着对同伴讲:“草里……有个死人。”
那死者是个少女,被脱光了衣服,砍下了头颅和四肢,扔在了草丛里。
奇怪的是私处却被凶手撒了一把泥土。
这出于什么样的犯罪心理?
后来据永安衙门的人所说,凶手是她公公,这样做只是为了给她遮羞。
案情其实并不复杂:她是老员外家的儿媳,但是刚过门不到半年就成了寡妇,与邻居家的儿子通奸,生下了一个婴儿,公公觉得丢人,便痛下杀手。
可以想象,那是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一个白发老头顶着月光,背着一具光溜溜的年轻女尸一步一个脚印走在枫叶林里,接着用斧子将尸体肢解。
临走前,他抓了把泥土将儿媳妇的私处盖上,留给了她最后的一丝尊严。
这个秋天,
枫叶红了。
有个寡妇被杀了,
有个孩子没娘了......
永安县城有条老街,老街早已不在。
当时靠近城主府的拐角处有两间破败的房子,房子没有门,房顶摇曳着狗尾巴草,墙上地下布满了青苔。 有个外地人曾经指着房子问: “那是茅厕?” 得到的回答出人意料: “不是茅厕,那是永安衙门。” 仙穹纪元, 九百八十一年。 年末,下雪了。 老街泥泞不堪,街边屋檐下的残雪显得那么肮脏,但树枝上的雪好像能吃。 北风呼啸,滴水成冰。 冷啊...... 墙角旮旯,有两个老乞丐这样谈论冬天: “玛的,今年冬天,真特么冷,我的手冻烂了,脚冻烂了,耳朵也开始冻了。” “是啊,我的手也冻了,脚也冻了,不过耳朵却没冻。” “哟?你在哪捡的帽子?” “我没有耳朵!” 在墙角蹲着哆嗦的不是你,所以你无法体会那种寒冷。 一个穿破棉衣的男人在永安衙门门前徘徊了一会儿,走了。 后来从屋里出来个捕快,看看天,看看地,地上有件白色的棉袄,棉袄里包裹着一个婴儿。 捕快叹了口气,解开怀,掏出了**喂孩子。 捕快是个女的,老街的居民都认识她,都喊她沈娘。 沈娘站在路边喂奶,站在天地间喂奶。 看着孩子冻得发紫,甚至都已经不能吮乳汁的嘴唇,泪如雨下。 从此,这个孩子便在永安衙门里长大,因为从小就在衙门办案的熏陶之下,且分外崇拜捕快这一身份。 所以, 后来的他成为一名异常优秀的......剑客。 另外一个孩子,出生在地牢里。 他娘是个“破鞋”,按照那时的话来说,他娘隶属于一个特种行业:一个拥有特殊技术的工种。 事实上,干这种行业的人,也可以被人叫作“婊子”。 “破鞋”杀了人,在官府审案时,她高昂着头站在台上,当听到死刑,听到杖毙,她向台下围观起哄的群众恶狠狠地吐了口酸水。 这口酸水救了她的命。 原来,她怀孕了。 一生天,二生地,三生......三声拐弯,四声降(咳咳,玩笑玩笑)。 几个月以后, 哇~哇~哇~ 孩子出生了。 而那产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全身血脉消失殆尽,临死前挣扎着抓着一个女捕块的手说:“他姓陈,他爹是......。” 还是老套路,产妇话说一半就死了,尤为可恨。 那时的法律很残酷, 既然母亲本该杖毙,但却未行刑便死,那么身为她的孩子就应该替母受罚。 但念在陈禾太小,只能将其扔到街上,由他自生自灭,万一没死,就等待他成年后接着受刑。 地牢里的头头叫赵清,医术世家出身,行医期间,因在一起医闹案件中被迫还手打人,就被衙门关进了地牢。 释放以后,凭借一手优异的医术成为了捕快,但他选择的竟是关押自己的地牢。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地牢有着很深的感情。 当过医生,当过犯人,又当捕快,所以能找到出三重快感。 他在衙门对其他捕快说:“这孩子和地牢有缘,没有亲人,你说把他扔哪儿,大街上扔的孩子官府向来都不管,更何况他的身份,我看他明眸有神,满目良善,就让他在这先住这里吧。” 地牢里的犯人给这个孩子起名陈禾。 这个名字或许饱含了他们的祝福,祝他成为禾苗,茁壮成长。 至于为什么不祝他成为别的什么? 不好意思,因为我喜欢这个名字! 女人的胸部的确是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因为它可以哺育生命。 于是那些女犯成了陈禾的母亲,男犯成了陈禾的父亲,地牢成了他的家。 地牢是一所学校,时间只是一块破表。 陈禾会爬了,小手摸遍高墙内每一寸土地,他在犯人的影子里爬,爬着爬着就站起来了。 有一天,赵清看着陈禾自言自语,我可能弄错了,这孩子生下来就是个天生的坏种吗? 孩子沉默寡言,和那些犯人却很亲近,犯人教给他很多东西。 他学会吃饭的时候同时学会了抽烟,学会说话的时候同时学会了骂人。 童年还没过去就习惯了沉思,青春期还未到来就懂得了如何更快的杀人。 他了解江湖的各种险恶,清楚各种隐秘的传说。 他知道如何熬制毒药,如何配制春药。 形形色色的江湖手法也渐渐记在了心里,怎样用刀片行窃,怎样用石头抢劫,怎样用瓜子割喉,等等。 就这样,陈禾在监狱里长大。 十六岁那年,他对赵清说:“我想出去逛逛。” 所有的犯人齐聚一堂,抓着铁栅栏唱了一支歌,这歌是为了送行的。 唯独牢头赵清不在,这一天,他掏空了积蓄,宴请了整个地牢所有的看守和捕快, 此时的他正红着脸跟众人划拳吹牛,只是眼睛总是飘向地牢的方向。 翻越了围墙像是翻越了一整个世界, 踏上了十字路口像是被绑上了十字架。 陈禾走向了一条荒无人迹的小路。 他一无所有,连脚下踩着的一小块硬邦邦的小土块也不属于他。 他身无分文,却很富有。他脑子里有一千只念头在飞,一千个邪念难道不是财富?可以买到捷径,买到黑色的火焰,这些火焰在夜里是看不见的。 赵清在临行前给他的那点钱已经花光,他到处流浪。 流浪其实还有一个名字,叫作堕落。 在永安城里流浪的人像城里的野兽,在乡村流浪的人像乡村里的游魂。 他们是乞丐、人贩子、江湖草莽、通缉犯、野鸡和无家可归的人。 他们靠什么生存?没有职业,或者说职业就是流浪。 陈禾从城内走到城外,走着走着看见了一把刀,一把杀猪刀,这条青草丛生的小路通向集市。 第二天黎明,有个赶集的男孩看见了一个瘦弱的男孩。 那个男孩站在路中间,手里拿着一把刀,红红的眼睛,牙齿冷得发抖,他赤着脚,穿着一件大人的黑色袍子。 陈禾说:“给我一口吃的。” 他开始了第一次犯罪:抢劫。 陈禾看着眼前这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那个男孩也瞅着这个抢劫他的孩子。 风吹得路两边的稻谷哗啦啦地响。 赶集的男孩说:“喂,你从哪儿来啊?” 孩子说:“从地牢里来。” “那,你家住哪儿?” “地牢。” “那你为什么要住在地牢呢?” 陈禾不耐烦地说,“啰唆,有吃的没,篮子里装的什么?” 看着陈禾手拿尖刀一步步逼近,赶集的男孩觉得自己不是对手,扔下篮子转身就跑。 篮子里有个盛过包子带着油花的荷叶,荷叶里有些零钱。 陈禾拿起钱,在手上颠了颠,耸耸肩膀,向路边的村庄里走去。 隔着一条长满青苔的水沟,陈禾看见一户人家。 小院寂静,篱笆上开满了牵牛花,一条吐着舌头的斑点狗拴在小枣树上,狗的面前放着一个碗,碗里有骨头,骨头上还有一点肉。 他站在那里,饿极了,他的面前是一条臭水沟,狗的面前是一个天堂。 他敏捷地跳过水沟,翻过篱笆,到了院子里。 狗汪汪地叫起来。 它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人打劫。 这户人家有一个哑巴闺女, 有句老话说得好:十哑九聋。 她听不见狗叫。 梳头时向窗外瞟了一眼,只看见一个孩子坐在院里,抓着骨头,又啃又吞,眼睛不时地四处张望。 一旁的狗被堵住嘴绑在了树上,只能用眼神杀穿这个抢自己饭的人。 哑巴闺女推开木窗,一阵呜里哇啦的怪叫,孩子吓得落荒而逃。 陈禾跑到了集市上。 集市上还很冷清,东边有一排卖鱼的木台子,西边有一排卖肉的石案子,中间是一排杂物,依次是:一条旧麻袋、一块石头、一只破碗、一截树枝、一段绳头……这都代表着人,代表着小贩占下的摊位。 陈禾从卖饭的那里买了一碗肉汤和两个馒头,这肉汤的最大特点就是没有肉。 吃饱喝足以后,集市上也逐渐热闹起来。 卖鸡的、卖肉的、卖青菜的吆喝起来,也有不吆喝的。 忽然听到三声鞭响,一个耍猴的用石头在空地上画了个圈,然后耍猴的拉着长音喊道:“站——好。” 一只小猴规规矩矩地立正,拱手做了个揖。 上前围观的人鼓掌哄笑起来。 小猴表演了一会儿,累了,便坐在地上,耍猴的怒目而视,摸起鞭子,又骂了句关于猴子祖宗的脏话。 小猴吓得吱吱叫着转圈乱跑。 耍猴的说:“吁,刹住!”接着发出一串命令,小猴就在这命令之下表演了跟头、卧倒、套圈、装死,逗得观众哈哈大笑。 最后耍猴的扔给小猴一顶破草帽子,小猴便举着向围观的人要钱,谁给的钱多,小猴便跪下磕头。 “收保护费的龙头来了!”不知是谁喊叫了一句。 一个膀大腰圆的混混让耍猴的交了十文钱, 混混的走后,一条斑点狗挤了进来,它瞪着猴子,发出“呜呜”的威胁声。 猴子自然也不示弱,龇牙咧嘴,并做了几个下流的手势。 看人打架很是一种乐趣。 “有人打架”的另一个意思,那就是“我得看看”。 看动物打架也是一种乐趣。 有时打架不需要原因,彼此觉得对方不顺眼就够了。 猴子最终赢了,因为他不讲武德地抄起了一根棍子,捅瞎了一只狗眼。 人群为之欢呼,真厉害,真无耻。 耍猴的打声呼哨,猴子蹿上了他的肩。 众人纷纷抢着掏钱打赏。 就在耍猴的挤出了人群的时候,陈禾趁乱将手偷偷伸进了一旁拥挤的人群中,随机抽选了一位幸运观众的褡包。 很快。 陈禾坐在一堵土墙下气喘吁吁。 他从集市上一口气跑到这里,偷到的不是钱,而是一张刚刚某个幸运儿包里的身份文牒: 沈枫,男,十六岁,蒲州永安人氏,现任永安城衙门捕快。 ...... 捕快? 现在逃…… “拿过来!”一个一袭白衣的男孩突然站在陈禾面前。 陈禾的手一哆嗦:“是你!沈枫?你是那个早上被我打劫的......” 来人接着说:“是我。” 陈禾说:“不好意思,我……我说我不识字你信嘛?”说完他站了起来。 “下手挺快,还是个小偷,要不是我及时看见,真让你跑了。”沈枫说。 陈禾说:“要不是你看见了,你也找不着我,追不上我。” “废话,”沈枫一屁股坐在石头上,“我的速度不行。”他正襟危坐,揉着酸痛的小腿说,“我其实追不上你。” 陈禾看见沈枫从怀里掏出了一卷衙门的案宗缓缓展开,眼睛顿时一凝,打了几个哈哈。 他认识,沈枫拿在手里的是他的身份案宗,看上面的官戳,整个永安城应该只有这一份。 沈枫叹了口气,拿着案宗,站起身来,继而对陈禾说:“你是跟我走,还是留在这里?” 与陈禾面对的是一道如同阳光般温暖的笑容。 陈禾愣住了,好半天,才一咬牙下定决心说:“我跟你走。” 两个人,一身白衣,一身黑袍,转过街角,消失了。 这一年, 仙穹纪元, 九百九十七年。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