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启历1145年1月4日。

这是第先城的大户人家，叶家的大喜之日。

于去年冬日落下的叶家麒麟儿，在这日终是满了一周岁。

叶家家主喜不自胜，为了庆贺此事，摆了数百台宴席以宴请八方，桌台从城东府邸一直摆至城北近城门处，场面不可谓不壮观。乃是近些年第先城，除开年庆以外最大的场面——而上一次这种场面，亦是叶家的作派。

但真正有身份的宾客，却知道今日虽是叶家麒麟儿的周岁之日，但主角却不是他，而是叶家那位拜入仙门的长女——叶轻颜。

今日既是叶家麒麟儿的第一次生日，也是叶家长女叶轻颜拜入仙门后，第一次归家的日子，为的就是来给自家小弟捧捧场。

只听空中传来一声鹤唳，一只翼展极具魄力的仙鹤就落在了叶府宴宾楼的主檐之上。明明是象征福泽的仙宠，但其对着座下诸位第先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却是一副鹰视狼顾之相。两只血红的眼睛盯着檐下，仿佛随时都要择人而噬，令得在场众人除了几位城主府来人之外，无不汗颜。

“啪。”

一声清脆悦耳的巴掌声，响在了少女手掌与仙鹤昂起的头颅之间。

“嘚瑟个啥呢，别犯病。”

妙音从少女口中传出，众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只见叶轻颜轻轻一跃跳下仙鹤，旋即就抬起了她高傲的头颅看向众人，此时众人这才明白，仙鹤有此作态，是受了谁的影响。身着红色道袍，梳着侠女模样的单马尾的少女，立于宴宾楼檐角之上，俯瞰众人。面庞依旧稚嫩，但也流露出了惊世之姿，是一个未来能祸国殃民的美人胚子。腰身修长无起伏，不知是仙家手段还是天赋异禀，此时的叶轻颜除了女子特征之外，远比同龄的其他女童显得高挑成熟。

她从檐上旋身飘下，落到场中。然后也不理会众人，径直朝着抱着她弟弟的乳娘走去。看着从寸毛不长的小肉球，到如今堪比家中七外公的那几缕桀骜不羁的秀发，叶轻颜倍感欣慰，忍不住一边感叹一边抚摸着弟弟的呆毛动情地说道：“我的好弟弟，你终究还是长大了。曾几何时你还是寸毛未长的模样，如今却都有了好似古稀之年的鬓发，姐姐我真是好生欣慰。”

忽略掉叶轻颜五岁的高龄以及叶不凡的诞辰，叶轻颜正在仙门进修而并不在家中的话，这话倒也没说错。

事实上，也确实没人敢说她的不是。毕竟连直属于仙家体系的城主府，都在叶轻颜拜入仙门后对叶家照看有加，让叶家从城中二流家族一跃而至个中一流，就知道叶轻颜的师门必定是江湖上响当当的名号。只是这个名号，不见得能在第先城这种小江湖流传就是了。

城主率先起身称赞：“叶小仙子才情高绝天赋过人，令弟有这此龙凤之姿亦属寻常，都是仙子教育得好。”

“甚是甚是，仙子之弟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下就一眼看出了其子的不凡！”

“你这还不算狠的，当初老夫八岁之时就梦到了一个仙子，仙子说她来日会与其弟联袂下凡，这不，今年老夫八十八了，果真就碰到了仙子和令弟！”

“令弟有如此神姿，都是随仙子的罢！”

“对对对，越看令弟越觉与叶仙子形似神似，实乃天选的姐弟！”

“最最喜欢叶仙子和仙子的爱弟了❥(^_-)。”

众人一阵阿谀，本以为能得到五岁女童的好感，却只见叶轻颜带着诧异从弟弟身上移开了目光：“你们的意思是，觉得本仙子现在和这个丑不拉几的秃头怪，长得很像吗？”

说着叶轻颜还特地扭动了动腰身，红色道袍的裙摆和着束腰之上的流苏一起摆动，衬出了少女纤小曼妙的身姿。清稚的脸上笑容不减，但眼里却若有若无的流露出一丝非寻常女童能有的玩味儿，看向场中那些在第先城里数一数二的大人物。

“啊这......”

“不对不对，仙子休要误会，在下不是说令弟看着不凡的意思，在下只是......咦？对的对的，在下就是在说令弟没出生的时候在下就看着不凡......咦？啊不对不对，啊呀在下真是......”

“仙子误会了误会了，令弟有此神姿，都是天命所终，绝非随仙子，是令弟天生气韵啊！和仙子无半点关系啊！”

“对对对，老夫当初也梦错了，那位仙子说的并非是与其弟连衬下凡，而是与其夫君共入凡尘！”

“甚是甚是，越看令弟越觉得与仙子无半分相似，必不是真正的姐弟！”

“最最喜欢叶仙子，特别是仙子的未来夫君了❥(^_-)。”

叶轻颜：“？”。

眼看局面愈发混乱，叶父无奈的拱手笑道：“小女自幼顽劣，还请诸位不必当真。请大家先行落座，待得在下祭拜完毕先祖以后，再来作陪，再来作陪。”

在这轮回大陆，每位出生的小孩满周岁之前都不会说话，而孩子满周岁之后，就必定能学习并口吐一些简单的词汇。在孩子满周岁之时祭拜先祖以祈求祖先庇护，这是第先城这一带有祖籍的大户人家的传统。

叶父与叶母带着叶轻颜于祭台前站立，取到紫色的敬祖香，躬身作揖拜了三拜，最后将香留在了香坛中。主家众人也随着三人退去，把祭坛前的空位留出，让专职唱戏的给先祖唱上一曲，以把心意与愿望一并带到。

期间叶轻颜自是不耐，但在叶母的安抚之下，倒也完整的看完了整场大戏。

大戏之后，掐着点，就是叶家麒麟儿正式满周岁，能开口的时辰了。

众人齐聚一堂，以身份和亲疏排序，一起看着这个今日宴会名义上的主角，期待着他一会开口的第一个会是什么词汇。有个民俗里的说法是，如果孩子周岁开口的第一句是“妈妈”，那就意味着孩子的性格未来更随母亲，也更适合从事文事，从政从商皆有可为。如果开口第一句是“爸爸”，那么就更适合从事武事，性格也会更加果敢。而当年的叶轻颜，却既不是“妈妈”也不是“爸爸”，而是尖声喝了句“天命在此！”此语自是吓坏了当时的叶家众人，尤其是叶父叶母。因为叶轻颜说出此话之时，天上忽现祥瑞，然后一位骑着仙鹤的老者落在了他们的眼前，说了句“此女与我有缘”，便随手留下了一枚代表身份的配饰，带走了刚满周岁的叶轻颜。此事据事后的叶轻颜说，完全没有印象。但这段记忆却在叶父叶母的心中扎根，难以抹去。除却自家孩子的语出惊人外，就是那位骑着仙鹤的老者。明明是仙风道骨的模样，但叶父却冥冥中从他的身上嗅到了——腥风血雨。

在众人的期待下，哪怕是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中依旧睡得香甜的男童，终于睁开了他明亮的大眼睛，开口道：“我测，这么多人啊。”

众人：“？。”

时间一转，五年过去。当年的女童已经出落成了第先城乃至周边邻里都闻名的妙龄少女，而当年的男童......

“喂，小二，这个绿石头怎么卖？”

徐公铺是第先城有名的商铺，属于城北那位远近闻名的徐公。徐公出身商贾世家，乃是第先城在叶家崛起之前的第一狗大户，自幼饱读诗书，并以此为荣不屑于自家的产业。但也不知是他读书读傻了还是真读到了真谛，少时便放出狂言“才华横溢者方为俊杰，而我就是天下第一俊儿郎！”，并真的以此自居，投钱做了第先城二十几年的俊男榜第一，而他的真实相貌......三岁时的叶不凡如此评价道：“什么鼠人，有钱有空先去治治你的龅牙，治好了或许能在外貌上达到普通人的水准。比年纪可以，但比相貌就少来碰瓷本少爷了。”从那天起，第先城的俊男榜一就从徐公变成了叶家顶级纨绔子弟——叶不凡。哪怕他只有三岁，但只要他说是，城内没人敢说一个不字，因为他的姐姐真的会上门砍人。

而在那之后，因为两家商业上偶有冲突加之徐公儿子那事的原因，叶不凡最常碰瓷的店铺，自然就顺理成章的变成了徐家的徐公铺。

“这个......这个是给孩童明识用的绿水石，常用此物对孩童日后走上修行之路或者劳神伤心的从仕之途有奠定基础的功效，价格不菲，需......”

“嗯？”

“啊价格不菲需一百两银子但今天来的是叶少看在叶少光临本铺令本铺蓬荜生辉的恩情下打个五折只需要五十两银子！”

“OK，你知道我叶家是今年商会的执政家族吧？”

“三折，三十两银子！”

“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人向来不爱占便宜，但我有个姐姐，她说让我以后出门在外能神气就多少神气点，不能败坏了她的面子......”

“不要钱，这块绿水石不要钱就赠与叶少了！”

“哦，我的名头值五十两，我叶家的名头值二十两，我姐的名头就只值三十两是吧？OK，掌柜的，懂你意思，走了。”

说着叶不凡就甩手大踏步地朝着门外走去，掌柜急忙上前躬身作揖让他留步，欲哭无泪地道：“不......在下绝无那个意思，在下刚刚话还没说完呢。此块绿水石免费，然后再赠与叶少一......十块绿水石，以此方能表达我铺对叶少光临的喜悦之情啊！”

至此，叶不凡总算满意。嘱咐手下的人把破石头包好带回家中，就继续往街上溜达。

路过一处风柳之地，明明白天不营业的服务业工作者们纷纷打开窗探出头，或花枝招展的或羞涩不已的对叶不凡招手发琴；路过平时上课的私塾，老先生就站在门口一副“为师骄傲”的表情，抚须对着叶不凡竖起一个大拇指；更有妙龄少女，穿过护卫的层层劝阻，为他送上一封封蕴藏着少女与其家里心事的情书。这些事叶不凡当然知道怎么回事，并不是他这人有多优秀，只是因为他有个好姐姐而已。但，那又怎样呢？这些表面功夫的阿谀，可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他，一点都不曾享有的。

唯一一个他认为会一直对他说好话，和他在一起，一起在残酷无聊的生活中做对美好未来的祈愿的那个人——早就已经离开他了。

还记得那是天幕难得打开的日子，久违的阳光落在械楼林立的大地上，他兴冲冲地往她的住处跑去，想和她分享这难得的盛景。但看到的，是她温柔而坚定的目光和背影——温柔而坚定地，登上了前往上层天国的裁决者的车，温柔而坚定地，离开了他。

“嘶——怎么又想起这些破事了，头好痛啊。”

叶不凡——或者说李平平，懊恼的敲了敲自己的头，羞恼自己直到今天，仍活在前半生的记忆里，哪怕现在的生活如此的美好。

“凡儿，怎么了？又想到奇怪的画面了吗？”

叶母怜惜地揉了揉儿子的头，言语中蕴含的关心和温柔，是他前半生从未体会过的温暖，在她到来之前和离开之后，从未体会过的。

是的，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能得到这次使用图书馆的机会，是他的幸运，不必再考虑从这里拿走什么再以此为功劳去寻找她了，这个世界已经足够美好，就在这里停下吧......

想到这，叶不凡捧着母亲揉他的手，轻甩了甩头，郑重的道：“放心吧娘亲，孩儿没事的。孩儿一定会把这些奇怪的东西，从脑子里删掉。一定，并且，很快。”

叶母仍是怜惜地看着自己的宝贝儿子。这话自从叶不凡能开口以后，她就听过了很多次，但数年过去了，儿子仍是时而头痛时而梦呓地告诉她，自己孩儿的不平凡，和因这不凡所带来的痛楚。

享受着儿子为了安她心的自白，叶母犹豫了一会，从怀中拿出了一块玉佩，交付到儿子手上。“凡儿啊，娘亲没有什么好东西能留给你的。我家凡儿日后必是人中龙凤，母亲能给你的，就是这块玉佩了。这是娘亲传家的宝贝，有些玄妙，希望能一直庇护着凡儿，到凡儿长大成人的那天。”

叶不凡收下了这平平无奇的玉佩，玉佩的材质不详，温润但也没什么特别的。唯一值得寻思的也就是玉佩里雕刻着的那古怪的东西，看着有点像是......龙？但哪有这么抽象的龙，估计是刻的某个不知名的小神明吧，叶不凡并不在意。

“好的母亲，孩儿向您保证，孩儿日后必成为天下有名的大人物，定不负母亲所托之玉佩！”

叶母欣慰地与他诚挚的目光对视，就在这母子情深之际，房门却被人一脚踹开。

“我愚蠢的欧豆豆哟，你今天——咦，娘亲，你也在啊？”

在叶不凡的房间门口，叶轻颜提着高抬腿，尴尬地看着母子在那情真意切，僵立原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完蛋喽，我在母亲面前的淑女形象。

——完蛋喽，母亲对女儿是个翩翩仙子的梦。

完蛋喽——咦，这坏胚还敢在那笑？看姐们一会整不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