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陆的风雪刮了千年,此刻却似乎凝成了实质的刀子,隔着万里山河,凿在大胤帝都“天启”的砖墙上。时值隆冬,天色阴沉得如同打翻的墨砚,沉甸甸压在鳞次栉比的琉璃瓦殿顶上。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酝酿着一场更大、更冷的雪。
朔风打着旋儿,鬼哭狼嚎般掠过朱雀大街宽阔的青石板路面。街上行人稀少,个个缩紧了脖子,步履匆匆,只想快些钻进温暖的屋舍里。唯有街角几株虬枝盘结的老梅树,在酷寒中顽强地绽出稀稀落落几点嫣红,花瓣被凛风吹得瑟瑟发抖,却倔强地不肯凋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干燥呛人的尘土味,混杂着远方炭火暖炉飘来的微弱烟火气,还有某种挥之不去的、深宫大院特有的沉檀冷香,冷冽而压抑。
就在这片肃杀冷硬的底色里,一点极其不协调的暖色突兀地移动着。
那是一辆通体华丽、镶金嵌玉的朱轮马车。拉车的四匹纯白骏马皮毛油亮,喷吐着滚滚白汽。车厢宽敞,厚厚的锦缎帘子垂落,隔绝了外面刺骨的寒气。帘子上绣着繁复的缠枝牡丹,针脚细密,华贵逼人,随着马车轻微的颠簸轻轻晃动。车前车后簇拥着十几个魁梧剽悍的护卫,个个身着玄色劲装,眼神锐利如鹰,按着腰间的刀柄,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空旷寒冷的街道。寒风卷起他们玄色衣袍的下摆,猎猎作响,更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车厢内,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暖炉散发着恰到好处的融融热气,将车厢内熏得如同春末。上好的银霜炭安静地燃烧着,没有一丝烟火气,只有一种暖木微焦的异香。角落鎏金香炉里,昂贵的沉水香袅袅吐出青烟,馥郁而慵懒地弥漫开。厚厚的锦绣地毯铺满了脚下,踩上去绵软无声。
车的主人斜倚在一张铺着厚厚雪貂皮的软榻上。
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年纪,面容堪称俊秀,只是眉宇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被酒色浸染后的惫懒和倦怠。一头墨黑的长发随意地用一根玉簪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光洁的额前,更添了几分颓废的意味。他身上裹着一件价值千金的紫貂裘,毛色油亮深紫,将他本就略显苍白的脸庞衬得愈发没有血色。
他就是萧无咎,北陆大燕王朝的质子。在这锦绣堆叠、繁华鼎盛的大胤帝都天启城中当了整整十年的人质。
此刻,他半眯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似乎百无聊赖。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捻着一串晶莹剔透的琥珀手串,发出细微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咔哒”声。手指白皙,骨节分明,却隐隐透出一种缺乏血气的苍白。
车厢角落里,一个侍女跪坐着,小心翼翼地用小银叉叉起一块切得极薄、几近透明的冰镇梨片,送到萧无咎唇边。另一个侍女则执着小巧的玉锤,力道恰到好处地为他轻轻敲打着小腿。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了主子的倦意。
萧无咎微微张嘴,含住那片冰梨。冰凉清甜的汁水在口中弥漫开,稍微驱散了些许车厢暖炉带来的燥热。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懒洋洋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一线。
车窗的锦帘被一只玉白的手轻轻撩开一道细缝。
外面刺骨的寒风立刻找到了宣泄口,毫不客气地钻了进来,带着帝都特有尘土气息的寒流猛地灌入温暖如春的车厢,激得两个侍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萧无咎却浑若未觉。他那双初看总是带着三分醉意、七分漫不经心的眼眸,透过那条缝隙,投向车外。目光扫过空旷肃杀的朱雀大街,扫过那些在寒风中缩着脖子、行色匆匆的路人,扫过低垂的铅云和远处宫阙沉默的巨大轮廓,最后,落在街角那几株在酷寒中瑟瑟发抖、却又倔强绽放的老梅上。
那眼神深处,一丝极淡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冷冽光芒,如同冰层下急速流动的寒水,倏忽一闪,随即又被更沉重的倦怠覆盖。
十年了。整整十年。
十年光阴,足够将一个北陆冰原上初来时眼神还带着野性和恐惧的狼崽子,磨砺成眼前这副沉溺于温柔富贵乡、醉生梦死的“雪中泥鳅”——这是天启城里的贵人们,看他浑浑噩噩、毫无骨气的样子,私下里起的绰号。泥鳅嘛,滑不溜手,只知道在污泥里打滚,上不得台面。
萧无咎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是自嘲,又像是对这绰号的某种回应。他重新阖上眼,任由那缕寒风掠过自己的脸颊,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
“殿下,外面寒气重,仔细着了凉。”捧着玉锤的侍女怯生生地提醒,声音又轻又软。
萧无咎连眼皮都懒得再抬,只是懒洋洋地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算是回答。那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是十足十的纵情声色掏空了身体的虚浮腔调。
捏着琥珀手串的手指,却又下意识地,轻轻捻动了几下。
朱轮华盖的马车碾过冰冷的青石板,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印痕,最终稳稳停在一座灯火辉煌、喧声鼎沸的酒楼前。
“百鲜楼”。
三个鎏金大字在门楣上熠熠生辉,映照着门口的琉璃宫灯,将门前一片雪地都染上了斑斓暖色。楼高三层,飞檐斗拱,此刻正是华灯初上时分,整座楼仿佛燃烧起来,人声、丝竹声、劝酒声、歌女的娇笑声混杂着酒肉的香气,如同沸水般从敞开的雕花门楼里汹涌而出,狠狠撞碎了朱雀大街上冬日的沉寂与寒冷。
马车刚一停稳,早有眼尖殷勤的伙计,裹着厚厚的棉袍,脸上堆满近乎惶恐的谄媚笑容,小跑着迎上前来,熟练地放下脚踏。
“哎哟!萧世子!您可来了!贵客贵客!雅间‘揽月阁’早就给您备好了!”伙计的声音拔得极高,带着一种生怕旁人听不见的热切,穿透了喧闹的人声。
萧无咎慢悠悠地扶着侍女的胳膊下了车。扑面而来的是混杂着浓郁酒肉香气和脂粉味道的暖风,与刚才车厢里的沉水香截然不同,更浓烈、更世俗。
他身上那件华贵的紫貂裘在百鲜楼辉煌的灯火下,流动着矜贵而奢靡的光泽。他微微跺了跺脚,似乎要把沾染的寒气驱散,脸上又挂起那种漫不经心、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儿的招牌笑容。
酒楼门口的喧闹似乎因为他的到来有了一瞬短暂的凝滞。许多目光投射过来,好奇的、探究的、鄙夷的、羡慕的……如同无形的针。那些目光在他苍白倦怠的脸上、奢华的貂裘上短暂停留,又很快移开,汇入各自的热闹里。隐约有刻意压低、却又刚好能被他听到的议论声飘过来。
“啧,又是这位爷……”
“‘雪中泥鳅’,名不虚传,风雨无阻。”
“听说归期快到了?还这般奢靡,也不怕回去路上……”
“嘘!噤声!不要命了?”
“怕什么,一个软骨头质子罢了……”
萧无咎恍若未闻。他拢了拢貂裘的领口,抬步就往里走,动作随意得像是在自家后院闲逛。侍女和护卫们立刻簇拥上来,隔开拥挤的人流,为他开出一条道。
刚迈过门槛,一个带着夸张笑声的招呼立刻迎了上来。“哈哈哈!无咎兄!你可算是来了!大伙儿都等你多时了!再不来,这‘醉仙酿’都要被谢胖子一个人偷喝光了!”声音的主人穿着一身极其骚包的孔雀蓝织锦长袍,腰缠玉带,头戴金冠,正是户部侍郎家的嫡子,王明远。他生得白胖,脸上挂着浮夸的热情笑容,几步抢到萧无咎面前,毫不避讳地伸手就想拍萧无咎的肩膀。
萧无咎眉头似乎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身体极其自然地微微一侧,像是不经意地避开了王明远的手。王明远的手落了空,拍在了冰冷的空气里,脸上笑容僵了一瞬。
“王兄盛情,无咎怎敢延误?”萧无咎脸上堆起一抹熟稔的、恰到好处的虚浮笑容,声音带着惯有的懒洋洋调子,“只是昨夜在‘风荷苑’听曲儿,那新来的柳大家唱腔着实婉转,直听到三更天,今早便起得有些乏力了。”他一边说,一边还煞有介事地用指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仿佛真的被宿醉折磨着。
“风荷苑?柳大家?”又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带着一股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和玩味,“无咎兄好兴致啊。听闻那柳大家性子清冷,琴棋书画倒是精通,可轻易不肯开口献唱,更别说熬到三更天了。无咎兄面子果真不小。”说话的是个身材挺拔、面容俊朗的青年,穿着月白色的云纹锦袍,气质清贵,正是太傅府的嫡孙,李睿。他微笑着,眼神却在萧无咎略显苍白的脸上转了一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萧无咎打了个哈哈,笑意更浓,眼底的倦怠也更深:“李兄说笑了。不过是多砸了些黄白之物,红颜一笑罢了。”他目光扫过厅内杯盘狼藉、觥筹交错的景象,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气和蒸腾的热气,“诸位兴致正浓,倒是无咎来迟,扰了大家的雅兴。该罚,该罚!”
他话音未落,一个肥硕的身影端着满满一大杯琥珀似的酒液,摇摇晃晃地挤了过来,正是刚才王明远口中的“谢胖子”,吏部郎中的儿子谢盛。他满脸红光,酒气熏天,瓮声瓮气地嚷道:“无咎兄说得对!迟到就该罚!来,干了这杯‘醉仙酿’,算是给哥哥面子!”
那杯酒几乎要塞到萧无咎嘴边,杯沿油腻腻的,还沾着点谢盛手指上的肉屑。浓烈的酒气熏得人脑仁发胀。
簇拥在萧无咎身后的护卫头领,那个身形高大如山岳、背负着狭长布包的陈铁衣,眼神陡然一厉,如同两道冰冷的刀锋劈向谢盛。他放在刀柄上的手微微一动,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一股无形的、压抑的凶戾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谢盛被这目光一刺,酒意似乎醒了一瞬,动作僵住,脸上的肥肉抽搐了一下,挤出的笑容变得僵硬难看。
萧无咎却像是毫无所觉,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伸手接过了那杯分量十足的酒杯。他的手很稳,没有一丝颤抖。
“谢兄豪爽!”他朗声道,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放纵和酣畅,“既是诸位盛情,无咎岂敢推辞?今日酒钱,都算在我的头上!不醉不归!”
话音未落,他已仰头,“咕咚咕咚”将那一大杯烈酒一气灌了下去。辛辣的酒液如同火线,从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里,逼得他苍白的脸上瞬间涌起一片病态的潮红。喉结急促地滚动了几下,强行压下了涌到喉咙口的灼痛和恶心感。
“好!”
“痛快!”
“萧世子海量!”
周围的喝彩声、鼓掌声立时响成一片,气氛瞬间被点燃得更加热烈喧嚣。王明远、李睿等人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那丝若有若无的审视似乎也淡去了。
萧无咎放下空杯,胸腔里灼烧的感觉尚未平息,他抬手用手背用力抹去唇角溢出的酒渍,笑容扩大,眼神却似乎更加涣散茫然,仿佛所有的力气都随着那杯酒一起灌了下去,只剩下无尽的空虚和疲惫。“诸位尽兴!今日无咎做东,酒水管够,美人管够!哈哈,哈哈……”笑声回荡在喧闹的大堂里,显得空洞而遥远。
他踉跄了一下,似乎不胜酒力,顺势靠在了身旁侍女的身上,任由她搀扶着,一步三摇地朝楼上那名为“揽月阁”的雅间走去。侍女小心地扶着他,几乎承担了他大半的重量。陈铁衣沉默地跟在两步之后,如同最忠诚的影子,高大的身躯隔绝了大部分窥探的目光。他那双冰冷的眼睛,如同最警惕的狼,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尤其是那些隐藏在喧嚣人群中、目光闪烁的角落。
楼下的喧嚣如同潮水被隔绝在厚实的门板之外。揽月阁内,暖意融融,布置得极尽奢华。巨大的紫檀木圆桌,铺着明黄的锦缎桌布。四角燃着暖炉,银霜炭无声地释放着热量。墙上挂着名家字画,角落摆着珐琅彩绘的落地大花瓶。窗户紧闭,镶着厚厚的琉璃,隐约可见外面天色已经完全暗沉,浓墨般的夜色吞噬了天启城,寒风拍打在窗棂上,发出呜呜的声响。
萧无咎被侍女扶着,几乎是跌坐在主位上那张铺着厚厚软垫的紫檀木圈椅里。他长长吁出一口气,脸上的潮红因为进门后温度的变化似乎消退了一些,但眉宇间那浓重的倦怠之色却如同烙印,更深地刻了进去。他挥手示意侍女退到一边,身体向后深深陷进柔软的椅背中,闭上眼睛,仿佛累极了。
雅间里并非只有他一人。除了王明远、谢盛、李睿等人陆续落座,吆喝着让伙计赶紧上热菜好酒,还有一个安静的身影,早已坐在角落里。
那是一个女子。
她独自占据着窗边一张小几,位置稍偏,却能将雅间内大部分情形收入眼底。身着素雅的月白色襦裙,外罩一件同色系的兔绒镶边短袄,乌黑的长发简单地绾了个坠马髻,斜插一支样式古朴的青玉簪子。手中捧着一个暖手小铜炉,姿态娴静,透着一股与这喧闹奢华之地格格不入的清冷。她面前的几上放着一副白玉棋盘,黑白二色的棋子星罗棋布,似乎是一局残棋,正对着窗外深沉的夜色和隐约可见的、被风刮得狂舞的树枝。
她便是澹台明月,澹台家这一代最出众的嫡女。
萧无咎进门时,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盘残局之中,亦或是窗外那被黑暗笼罩的风雪前奏里。只有在她执起一枚温润的黑玉棋子,似乎要落子,指尖悬在棋盘上方时,才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瞬,目光如同最轻灵的蝶翅,迅速而精准地在萧无咎略显狼狈的脸上、被酒渍浸湿的袖口上扫过。
那眼神清冷依旧,没有好奇,没有怜悯,更没有其他贵女看到萧无咎这副模样时惯常流露的鄙夷或幸灾乐祸。她只是看,如同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看一枚即将投入复杂棋局的棋子。目光在他强压下去、喉结最后那丝微不可察的滚动上停留了不足半息,随即收回。
棋子落下,发出极轻微的一声脆响,点在棋盘一角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上。
落子声被雅间内骤然升腾的喧嚣彻底淹没。
王明远早就等得不耐烦,他用力一拍桌子,震得杯盘叮当响:“伙计!酒呢?菜呢?磨磨蹭蹭等着过年吗?把你们这儿最好的‘玉髓春’先抬两坛子上来!再把新来的那个会跳‘胡旋’的胡姬叫上来!无咎兄说了,今日他做东,大伙儿都别拘着!”
气氛再次被点燃。
精美的菜肴流水般送上,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烤得金黄焦脆的乳猪,浓油赤酱的蹄髈,蒸得鲜嫩的鲥鱼,碧绿清脆的时蔬……堆满了巨大的圆桌。伙计们把一坛坛贴着红纸、泥封未开的“玉髓春”拍开,醇厚的酒香立刻霸道地盖过了所有食物的香气,弥漫了整个雅间。
浓妆艳抹、穿着暴露的胡姬旋转着舞了进来,伴随着急促的羯鼓和琵琶声,金铃脆响,裙裾翻飞,雪白的腰肢在迷离的灯火下扭动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弧度。
“喝!”
“满上!满上!”
“萧世子,这一杯敬你!以后回了北陆,可别忘了兄弟啊!”谢盛又端起了巨大的海碗,脸上肥肉抖动,目光却闪烁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光。
“对!无咎兄,归期在即,这一路千里迢迢,风雪苦寒,可得保重啊!”李睿也端起酒杯,隔着圆桌朝萧无咎示意,笑容温和,话语却像淬了毒的针,若有若无地点在“归途”二字上。
“喝!无咎兄海量!再来一杯!”
“这胡姬腰肢真软!哈哈哈!”
劝酒声、嬉笑声、丝竹声、鼓点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锅声浪沸腾的滚粥。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璀璨却冰冷的光,映照着一张张被酒意和欲望熏染得兴奋扭曲的脸庞。
萧无咎被裹挟在漩涡的中心。他的笑容从未褪去,甚至更加灿烂放纵。他几乎是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地将那烈得如同刀子的“玉髓春”灌入喉咙。苍白的脸上红晕密布,眼神愈发迷离涣散,身体软绵绵地几乎要滑到椅子下面。侍女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忧色。
“喝……呵呵呵……好酒……”萧无咎含糊地笑着,端起一杯斟满的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着整个雅间的人,“敬……敬诸位十年……‘照顾’!十年……哈哈哈……好日子啊……”他笑得前仰后合,脚步虚浮,眼看就要摔倒。
旁边的王明远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脸上堆满假笑:“无咎兄小心!喝多了,喝多了!坐下歇会儿!”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得像块岩石、抱臂站在雅间角落阴影里的陈铁衣,那双冰冷锐利的眸子猛地抬起,越过喧嚣的人群,准确地钉在了门口!
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百鲜楼伙计服饰、端着巨大汤盆的矮小身影走了进来。汤盆很大,几乎挡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细长的眼睛。热气腾腾的浓汤香气弥漫开来。
“天麻乳鸽汤!诸位贵人趁热……”伙计的声音透着小心恭敬,脚步却异常沉稳迅捷,径直朝着主位踉跄站立的萧无咎走去!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萧无咎身上,都在喧闹中。没人注意到一个上汤伙计的脚步快了一点,也没人注意到他端着汤盆底部的手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显得异常突出。
唯有陈铁衣!就在那伙计端着汤盆,距离萧无咎后背不足三步的瞬间!
“嗤啦——!”
一声布帛撕裂的锐响,如同毒蛇出洞时鳞片摩擦的声音,猛地撕裂了雅间内喧闹的声浪!
一直抱臂沉默的陈铁衣动了!快得只在原地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他那柄几乎从不离身的、裹在陈旧布包里的狭长直刀,如同蛰伏已久的黑色闪电,骤然出鞘!
刀身狭长、黝黑、笔直,没有任何反光,仿佛能吞噬光线。没有炫目的刀光,只有一道纯粹的、凝聚到极致的死亡轨迹!
刀锋的目标,并非那个端着汤盆的伙计,而是伙计脚下那片厚重华丽的波斯地毯!
刀锋无声无息地没入地毯之下,如同热刀切进凝固的牛油。
“噗——!!”
刀刃切入肉体的沉闷响声,被地毯很好地吸收了大部分,只剩下如同木槌重重捶打湿泥的令人牙酸的闷响!同时响起的,还有一声短促到极点、充满了惊骇和剧痛的、如同被扼住咽喉的闷哼!那声音被刀锋破开血肉筋骨的沉闷声响所掩盖,模糊不清。
那端着汤盆的伙计脚步猛地顿住!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但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恭敬,甚至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讨好笑容,只有那双细长的眼睛里,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和濒死的痛苦!一股浓烈的血腥气,骤然从他脚下弥漫开来,混杂在乳鸽汤的香气里,透着一种诡异的甜腥。
变故来得太快!太突然!
前一秒还是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下一秒,浓烈的杀气和无形的血腥味骤然炸开!
“啊——!”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坐在离门不远的一位贵女,她无意中瞥见那伙计脚下昂贵的地毯上瞬间洇开的一大片、并且还在迅速扩大的深褐色污迹,再闻到那股刺鼻的血腥,终于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凄厉尖叫,打破了死寂!
“杀人啦!”
“有刺客!”
“血!有血!”
尖叫声、惊呼声、杯盘摔碎的脆响瞬间取代了所有喧嚣!整个“揽月阁”瞬间炸开了锅!醉醺醺的公子哥儿们吓得魂飞魄散,有的直接钻到了桌子底下,有的惊慌失措地向门口涌去,互相推搡踩踏,场面一片混乱!舞姬的尖叫混杂其中,丝竹声早已断绝。
王明远、李睿、谢盛等人也是脸色煞白,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个僵立在原地、脸上还带着诡异笑容的伙计,以及伙计脚下那片迅速扩大的深色污迹。他们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阴影里缓缓收刀入鞘的陈铁衣身上。那柄黝黑的直刀,重新被裹进那个毫不起眼的陈旧布包,仿佛刚才那道死亡的闪光只是错觉。只有刀锋上残留的一线暗红,正顺着布包的褶皱悄然滴落在地毯上,无声地晕开另一个更小的、刺目的红点。
陈铁衣面无表情,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如同最警惕的猎豹,横挡在萧无咎身前,将他与那个诡异的伙计、与混乱惊恐的门户隔开,形成一道沉默而坚实的壁垒。他那双冰冷的眼睛,没有丝毫波动,只是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混乱尖叫的人群,仿佛在甄别是否还有隐藏的毒蛇。
而在陈铁衣拔刀、血光迸现、混乱炸开的千钧一发之际,一直看似醉得人事不省、几乎瘫倒在侍女身上的萧无咎——
他那双迷离涣散、仿佛被酒精浸泡得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眼睛深处,一道寒光,如同极地冰层骤然开裂露出的深渊,一闪而逝!快得没有任何人能够捕捉!那绝不是一个醉鬼该有的眼神!
他原本软绵绵搭在侍女胳膊上的手臂,肌肉在貂裘宽大的袖口下瞬间绷紧,蓄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捏着琥珀手串的手指,指关节因为骤然发力而微微泛白。整个身体虽然依旧保持着倾倒的姿势,但脊椎却如同蓄势待发的强弓,绷得死死的!
这是一头在致命威胁下瞬间惊醒、露出獠牙的孤狼!
但这惊鸿一瞥的凶悍和清醒,仅仅存在了一刹那。就在陈铁衣的刀锋切开地毯下刺客喉咙、血腥味弥漫开的同时,就在雅间所有人被惊变骇得失声尖叫、混乱涌动的瞬间——
萧无咎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被那尖锐的惊叫吓得更加魂不附体。他猛地抬手捂住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脸色由红转青,脸上浮现出强烈的、无法掩饰的痛苦和恶心之色。
“呕——!”
一声剧烈的、令人揪心的呕吐声,清晰地从他喉咙里冲出!
他再也支撑不住,痛苦地弯下了腰,顾不上场合,直接将方才灌下去的酒液和尚未消化的美味佳肴,一股脑地吐在了面前色彩斑斓的波斯地毯上!秽物的酸腐气息立刻混杂进血腥味里,形成一股更为怪异难闻的味道。
他吐得撕心裂肺,浑身剧烈颤抖,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刚才还强撑的“海量”形象,瞬间崩塌得无影无踪。侍女惊慌失措地拍打着他的后背,手忙脚乱地用丝帕替他擦拭嘴角的污渍。
混乱中,无人留意到,就在萧无咎弯腰剧烈呕吐、手臂自然垂落的瞬间,他宽大的貂裘袖口里,一点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寒芒一闪而没。
雅间门口,那个端着巨大汤盆的“伙计”僵直的身体终于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哐当!”一声巨响,沉重的汤盆脱手砸落在地!滚烫浓稠的汤水裹挟着乳鸽肉块四下飞溅!烫得几个挤在门边想逃命的公子哥儿哇哇乱叫!
与此同时,那伙计的身体也如同一滩烂泥般,直挺挺地向前扑倒下去。一张脸重重拍在油腻湿滑的地毯上,汤水混合着血污,将他最后凝固在惊恐和痛苦表情的面孔彻底掩盖。他的后脖颈处,厚厚的衣领被锋利的刀尖精准地挑开了一个小口,露出下面惨白皮肤上一道细细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鲜红血线——那是陈铁衣的刀锋从地毯下贯穿他喉咙留下的致命伤。
血腥气和呕吐物的秽气更加浓烈地弥漫开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满了惊惧,下意识地远离那具还在微微抽搐的尸体和呕吐物,更远离了门口。混乱暂时被这血淋淋的景象强行压制,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抽泣声。
“混账东西!百鲜楼怎么搞的!竟然混进了刺客!”王明远脸色铁青,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指着地上的尸体和混乱的场面,声音因为后怕和愤怒而拔高变调。“护卫!护卫都死哪去了?还不快把这腌臜东西拖出去!把这弄干净!”
百鲜楼的管事早就吓得面无人色,连滚爬爬地带着几个同样瑟瑟发抖的伙计冲了进来,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地上的尸体和污秽,嘴里不停地告罪。
李睿的脸色也极其难看,他强自镇定,目光落在依旧弯着腰、被侍女扶着、似乎还在干呕的萧无咎身上,又扫过如同铁塔般守在萧无咎身前、面无表情的陈铁衣,眼神闪烁不定。刚才陈铁衣那无声无息、快如鬼魅的一刀,绝非寻常护卫所能施展!
就在这时,雅间角落里,一直安静得如同背景的澹台明月,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暖炉。她站起身,月白的裙裾拂过地面,没有沾染一丝尘埃。她没有看地上的尸体,也没有看混乱的人群,清冷的目光越过喧嚣,落在脸色惨白、似乎惊魂未定的萧无咎脸上。
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低了场中所有的嘈杂:“萧世子受惊了。今日酒酣耳热,怕是不宜再聚。”她顿了顿,转向惊魂未定的众人,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诸位也受惊了。天寒地冻,夜路难行,不如早些各自回府歇息,压压惊才是正理。”
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王明远和李睿。
王、李二人接触到她的目光,心头莫名一凛。澹台明月的话,像是提醒,更像是警告。留在这里,混乱之中,谁知道还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真出了事,谁担得起?
王明远立刻反应过来,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明月小姐说的是!说的是!无咎兄啊,你这……唉,真是飞来横祸!你赶紧回驿馆歇着吧!我们……我们也散!散了!”
李睿也压下眼中的惊疑,沉声道:“无咎兄保重身体。此间事自有京兆府和百鲜楼料理。”他最后看了一眼陈铁衣,那沉默如山的身影让他心头莫名地发紧。
一场杀机四伏、纸醉金迷的夜宴,就这般仓促收场。惊魂未定的公子贵女们在自家护卫的簇拥下,争先恐后地逃离了这个刚刚染上血腥的“揽月阁”。很快,偌大的雅间里,只剩下百鲜楼管事和伙计清理现场的慌乱声响,以及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血腥、秽物与酒肉混合的古怪气味。
澹台明月微微蹙眉,似乎也不愿多留。她莲步轻移,走向门口。经过依旧弯着腰、被侍女搀扶着、显得无比虚弱的萧无咎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没有转头,只有一句极轻、如同窗外飘落的雪花般清冷的话语,传入了萧无咎耳中。
“雪路滑,当心脚下。”
声音很轻,消散在清理现场的嘈杂里。
萧无咎似乎毫无反应,依旧痛苦地闭着眼,急促喘息着。
澹台明月不再停留,带着自己的侍女,身影消失在门外。
很快,雅间里只剩下萧无咎、陈铁衣和那个贴身侍女,以及百鲜楼惶恐收拾的几个伙计。
“走。”萧无咎低着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呕吐后的虚弱感。
侍女连忙用力搀扶起他。陈铁衣沉默地跟上,依旧落后两步,如同最可靠的磐石屏障。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刚刚被拖走刺客尸体留下的那片被汤水血迹浸透、胡乱擦拭后仍显出深色的地毯,又扫了一眼门口混乱的脚印,最后落在萧无咎微微颤抖、似乎连站立都困难的背影上。
朱轮马车再次行驶在幽深的朱雀大街上。夜色浓稠如墨,寒风变得更加凛冽刺骨,呜呜地刮过空旷的长街,卷起地面薄薄的积雪碎末,打在车窗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车厢内的暖炉依旧燃着,沉水香的气息重新弥漫开来,却再也无法驱散那萦绕在鼻端的血腥和秽物的记忆阴影。
侍女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湿帕子擦拭着萧无咎的嘴角和手,动作轻柔,眼中满是担忧。“殿下,您还好吗?喝点暖茶压一压吧?”她捧起一盏一直温在暖炉旁的小巧紫砂茶壶,倒了一杯色泽清亮的茶水递过来。
萧无咎闭着眼靠在软垫上,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没有接茶,只是极其轻微地摆了摆手,示意不用。侍女只得将茶盏放下。
车厢内只剩下车轮碾过积雪和青石板的单调声响,以及炭火燃烧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穿过一条条被夜色吞没的街巷。天启城实行宵禁,戌时一过,寻常百姓早已归家闭户,此刻除了巡逻的金吾卫小队整齐沉重的脚步声偶尔在远处响起,整座城池如同一头陷入沉睡的巨兽,寂静得令人心头发慌。
就在马车转入一条更为狭窄幽深、两旁高墙耸立、几乎不见灯火的小巷时——
“咻!咻咻咻——!”
凄厉的破空之声骤然撕裂了冬夜的死寂!如同毒蜂倾巢而出!
来自三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小巷前后的高墙墙头,以及侧面一座废弃小楼的屋顶暗影处!
箭矢!不是寻常士卒所用的雕翎箭,而是通体漆黑、箭头泛着幽蓝光泽、箭杆极细、速度远超普通强弓射出的三棱破甲锥!箭头破开空气,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
目标,直指车厢!
快!狠!毒!时机拿捏得分毫不差,正是马车转入巷口减速、护卫视线被墙壁阻挡的死角瞬间!这才是连环杀招真正的獠牙!百鲜楼那个不过是试探和铺垫!
“敌袭!护卫!”车夫发出变了调的嘶吼,本能地想要催马加速冲出狭窄小巷。
“护驾!”护卫队长厉声狂吼,拔刀出鞘!车旁的护卫们反应不可谓不快,几乎在破空声响起的同时拔刀格挡!但箭矢来得太快太刁钻!角度极其诡异!
“笃笃笃!”
几声闷响!大部分箭矢被护卫们拼命挥刀格开或钉在了车厢厚重的木板上!但也有两支毒蛇般的箭矢,穿透了护卫舞刀形成的短暂空隙,狠狠扎进了拉车的一匹骏马脖颈!
“唏律律——!”骏马发出凄厉痛苦的嘶鸣,踉跄着轰然倒下!巨大的力量瞬间破坏了马车的平衡!
车厢剧烈地倾斜!里面的侍女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侧面撞去!暖炉倾倒,滚烫的银霜炭和香灰泼洒出来!
就在这车厢倾覆、一片混乱的刹那!
一直闭目靠在软垫上、脸色苍白如纸、仿佛随时会晕厥过去的萧无咎,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
哪里还有半分醉酒的迷离?哪里还有一丝一毫的虚弱痛苦?
那双眼睛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寒!冷酷!锐利!如同万年玄冰打磨而成的刀锋!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惫懒,所有的纨绔表象,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撕碎!十年质子的隐忍,十年刀尖舔血的警觉,十年在锦绣牢笼中磨砺出的铁石心肠,在这一刻赤裸裸地显露无疑!
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弹簧弹起,不再是那个虚浮的纨绔世子,而是化身为一头在绝境中爆发出全部凶性的孤狼!动作迅捷、精准、狠辣!
在车厢倾斜、侍女撞向车厢壁的同时,他一只手如同铁钳般探出,精准地抓住了侍女的腰带,猛地将她往回一拉,避免她被撞伤烫伤。另一只手却快如闪电,在倾倒的暖炉泼洒出的火星炭块和弥漫的香灰烟雾的掩护下,五指并拢如刀,对着自己身侧车厢壁一块看似毫无异常的雕花装饰板下方某个不起眼的缝隙,狠狠一插!动作隐蔽无比!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弹动声!
一块尺余见方的车厢壁板骤然向内弹开!露出里面一个隐藏的、狭长的暗格!暗格之中,赫然躺着一柄带鞘的长剑!
剑身三尺有余,剑鞘样式古朴厚重,没有任何多余的纹饰,通体呈现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暗沉墨青色,像是由某种不知名的古青铜铸造而成,表面布满了细密的、如同风霜侵蚀留下的斑驳痕迹。剑柄则是颜色略深的兽骨打磨,油润冰凉,形状贴合手掌,带着一种粗犷原始的气息。整柄剑静静地躺在暗格里,没有寒光四射,没有锋芒毕露,只有一种深沉的、内敛的、令人心悸的沉重感,仿佛封印着太古冰原的寒意和千年的血煞。
寒泓!
这柄陪伴他十年、无数次午夜梦回只能暗中擦拭、却从未在人前显露的古剑,终于在这一刻,暗夜袭杀的生死关头,重现于世!
萧无咎的手掌,在握住那冰凉沉重兽骨剑柄的刹那——
“砰!”
车厢终于彻底失去了平衡,被受伤的马匹拖拽着,重重地侧翻在地!发出巨大的撞击声!木屑纷飞!
“殿下!”
“保护世子!”
车外的护卫发出惊怒交加的狂吼!兵刃撞击声、箭矢破空声、闷哼声、惨叫声瞬间响成一片!
几乎就在车厢翻倒的同一刻!
“锵——!!!”
一声清越激昂、如同龙吟九霄、又如万年玄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