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南风与星愿
大夏.通州.翠屏城.
阡陌纵横,焦土万里。
中部赤土千里,数十万饥民聚集于通州,云州
细雨朦胧,黄日隐曜。
蒙蒙细雨下,
南风裹挟着热气,风中有青衣老者须发皆张,一眼望不到头的麦田上,麦秆编织成的稻草人在热风中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像极了微风轻抚过林中巨木时发出的呜咽声。
穿着青色官服的勘农司官员从天而降,飘然立在稻草人旁边,长袖翩翩,宽博大带,他伸出手,轻轻捏住草人头颅,身前高茬低伏的稀疏麦田倒映入老者白多黑少的瞳孔里。
老者抬头看向雨丝飘落的天空,焦黑的树枝层层叠叠挡住了自南面吹来的热风,他缓缓张开了枯瘦的手掌,稻草化作灰烬,青蓝色的火焰升腾于指尖。
一只白嘴黑羽的飞鸟,疾驰越过半空,俯冲直下,立在老人指尖。
“这就是千年后的天下吗?和我印象中的天下有些许区别。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飞鸟一边梳理羽毛,一边俯瞰着脚下青黄不接的麦田。
天上云卷云舒,天下遍地饿殍。
雨丝连天,淅淅沥沥的小雨愈下愈大,雨滴冲刷天幕,雾气渐渐淡薄。
数十个挥汗如雨的光膀大汉躬身散落在王家庄数十亩的私田上,挥锄除草。
七八点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夕阳热风,更夹朦胧细雨,周飞武挽起手袖拎着铜锣,悠闲哼着前世的宋词,从平坦笔直的官道一路走来。
脱下布鞋,扔在分叉口旁看家老张的院子里。周飞武光脚踏在自家开裂的麦田上,仔细察看起了自家农田的状况。
阡陌纵横,小道蜿蜒。
土路两旁的汉子看见他过来,都会露出朴实憨厚的笑容,然后大声对着少庄主招呼,回复他们的,则是周飞武轻轻敲打的三声下工锣鼓。
细细看过麦田里的麦子,确认家中短工任务完成得不错后,周飞武就会沿着麦田挨个吩咐他们去庄里领工钱。
悠闲的脚步停留在自家庄田最后一亩地上,看着眼前这个弯腰劳作的短发短工,他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这个严实扣着上身粗布衬衣三排扣子,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女,在自家庄田里总是显得那么与众不同。
她有规律挥动锄头的样子,在周飞武眼中,像极了县城教坊司里那些身段窈窕的舞姬挽纱起舞的模样,原本枯燥乏味的动作由她一遍遍做出,却显得那么的飘逸动人。
豆大的晶莹水滴至上而下淌过她单薄的身躯,汗水湿透了少女朴素的衣衫,向上看去,少女微微低着的脸上满是泥污,一双大而有神的眼睛低垂着看向脚下,明亮而锐利,黑白分明的双瞳在细雨薄雾中显得炯炯有神,将她掩藏在泥污下的清秀五官隐约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少女认真的盯着脚下的稻田锄苗,挥汗如雨。
微微鼓起的胸口不停起伏,少女直起身子,靠着锄头喘了口粗气,并没有注意到身前不远处的周飞武。
少女擦了擦嘴唇,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干涩的唇角,有点干,还有点咸,是汗水的味道。
眯眼看向天边,她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周飞武顺着她的目光也抬头望向天空,夕阳摇摇欲坠,天色昏暗,星光隐隐。
他想起一个很老套的说法,地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星挂在天上,人在世的时候星星长明,大多数人死去后,星星渐行渐远,天边少了一个小光点,那是神明将它收回了,但那些心中执念深刻的人死后,星星不受神明控制,而是化为流星,在夜空上划过。明亮的星痕中蕴含着它们不甘的信念,人们对着这些信念许下愿望。
神明收到人们的愿望后,就会将逝去之人一生的执念转化为愿力,为许愿之人人实现心中所愿。
可能这便是见到流星,有人欢喜有人愁的缘故吧。
欢喜的自不必多说,而黯然神伤的,也许所见的流星,正代表着所思、所念、所爱之人的离去。
天色将暮。
明明是寒冷的北方,但夏末秋初,朝六晚五,晨曦与暮色总是来得悄无声息。
少女弯腰,从草堆旁拾起已被热风烘得熏黄的毛巾,细细擦拭脸颊后,围在额头,等待下工锣声的同时,埋头思索着这周的工钱与家庭开支。
她微微叹了口气。
工钱还是太少了,自己一个女生,劳力有限,比不过那些农活熟稔的熟工,像这么四处跑到各个村头的地主家打短工,终究不是办法。
再忍忍吧,等妹妹再长大点,大到能够独自照顾她自己和阿姆的生活时,自己就不用终日做这些农活了。
应该可以去县城里找大哥,学门手艺,在县城里安居乐业吧。
少女嘴角又露出一丝甜蜜的微笑。
这个点,不知道家人在干什么呢?
妹妹应该在割猪草喂猪,阿姆躺在床上等着喝药,诗宛姐姐应该在做饭,阿哥应该还在城里做工,自己得快点去王家庄结算周钱,好给阿哥寄钱去买药啊。
咚咚咚。
三声轻快的锣鼓响彻空旷的田野,周飞武夸赞的声音传到少女耳边。
“哎哟,不错哦,小璐。”
被称作小璐的少女抬起头,对周飞武露出一丝羞涩的微笑。
“小璐今天锄了这么多草,和熟工相比也差不多了。”
少年呵呵笑着说道:“别傻笑了,快去我家庄里结账吧,恁娘还等着你买药去呢。”
定了定神,望着眼前高大壮硕的少庄主,少女用手帕擦拭干净脸上的污泥,长期风吹日晒,外加经济困难导致的营养不良,使得少女的皮肤有些粗糙,肤质较差,但一张小巧可人的清秀面庞,终是难以掩饰。
无神的大眼,呆萌的表情,瞬间吸引住了周飞武的目光。
就在小璐弯下腰,伸手摸向背后,想要独自背起竹篓时,
一双粗糙的大手擦过她的手背边缘,撑在了竹篓底部。
“小璐啊,要我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怎么想着到地里来打短工呢?”
用力握住竹篓,少女紧紧咬住唇边,像是一头受惊的小鹿一般晃了晃身子,仓促起身,少女将锄头从少庄主手中一把抢过,斜背在肩上,匆匆迈出了步子。
跑了一会,确认少庄主被自己甩开后,小璐伸手从裤兜里掏出小半个窝窝头,一口咽下,白亮光洁的牙齿咬上坚硬的粗粮窝窝头,本来算是一天中美味的食物却变得有些难以下咽。
太干涩了。
小璐渴望喝一口水,她四处寻找着水壶,目光不断移动,最终停在了身后的竹篓上。
“诺,想喝水吧。我的水还没动过,直接挨嘴喝吧。”
一个黄铜水壶递到她嘴前。
周飞武不知何时已跑到她身后。
少女转头白了他两眼,喏喏道:“我自己有水,就不劳少庄主的好意了。”
弯腰放下竹篓,取出自己的泥瓦水壶,反复倾倒了好几次,少女才确认了一个事实,确实没水了。
周飞武蹲在一旁呵呵傻笑,又将铜壶凑了过去。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接过水壶,转过身子仰头掩面,滴水入喉。
少女小心的握着肩头的锄头,白巾缠头,热风迎面,沿着回家的土路,她边走边咀嚼着嘴里糙实的窝窝头,边听着少庄主的絮絮叨叨。
咳咳咳......
刚走出田间小径,身旁左侧传来阵阵苍老的咳嗽声,一只布满斑纹的枯槁老手拍在周飞武的肩头。
“小武,时候不早嘞,陪爷爷去地里看看麦子咋样嘞。”
“爷爷,你咋来田里嘞?”
周飞武原本轻轻握住少女手心的大手不自然的收紧。
“呵呵,爷爷这不是下田来看看地里的草除得咋样了嘛,你这孩子......”
她闻声抬头望去,拍他肩的,是个捏着旱烟杆的枯瘦老人。
老人一身油垮垮的白马褂,形容枯槁,眯着混浊的眼睛四处打量着自己。
这小姑娘是?小璐吗。呵呵,小武,不用陪爷爷逛地了,今儿庙会还没结束,你陪人家小姑娘去玩会,小璐啊,不用跑去庄里一趟了,爷爷现在就把这周的工钱给你,回头给管家说一声就是了,你点点看,少了没。”
哗啦啦,少女一颗一颗的扳动着手中的铜钱,三十五枚铜子。
比惯例的一周三十钱还多了五钱。
看着女孩因劳累与羞涩而涨红的脸,晚风吹动她宽阔的补丁裤脚,周飞武脑中瞬间回想起了前世记住的一句文案:女孩的裙摆撑得起夏天的温柔和晚间的暖风。
只不过,眼前的女孩,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裙子。
少女细若蚊蝇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周飞武的遐思。
“谢谢王老爷,王老爷,少庄主,我能先回去吗,阿姆还在等我给她喂药呢。”
“诶,那我送你回去。”
赤红的残阳穿透薄云,将少男少女一前一后的背影无限拉长,定格在这焦黄的裂土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