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九。

时节虽已过惊蛰，但九州峻岭、大荒遗地的汇阴山依旧常年雾霭氤氲，冰雪不融。深处山之腹地的石村也浑然不见春回大地，阳气上升的迹象，好在石村三十来户的居民早已习以为常，他们日作夜劳，每年都会储存一整冬的粮食，待得春来又会早早地去凿开村前十里外的东枯河两岸的河口，开始新一年的生计。

这日天还未亮，静谧安宁的星辰如岁月不曾浸染般给这一带又披上了一层轻盈的幕纱，山高水远，听不见水潺猿啼。笼里的鸡儿、狗儿躲在窝里还在享受着一餐饱睡，却已能窥现几处家门里亮起的星火，不一会儿工夫，草屋外的烟囱也在斑驳的月影映照下升起了袅袅炊烟。

大山里的村子大多依山傍水，坐北朝南，汇阴山里的石村也不例外，村落里三面环山，一面靠水，形状如蜂巢聚合，与山水相融，怡然自得。

山里人勤快，住在村东头的秦山个儿不高，今日他早早的起了床，换了一身干净的麻布衣，洗漱好后便背上布袋出了门。

神清气爽，少年心情大好。

“阿山，你等等……”沙哑的声音拖得老长，瘦弱少年还未出村，便止了脚步，回头朝右方村口屋旁望去。

“好婆。”少年朝着不远处一杵着花皮粗制的拐杖，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叫着走去，“这么冷的天您怎么从屋里出来了，身上的病还没好呢，我陪您回屋吧。”少年三步并作两步搀扶着好婆，咧嘴笑道：“等我从山中回来，打上几个野味炖了给您补补。再寻些药草，让阿叔带我去镇里药铺换些好药，把您的病给彻底治好咯。”

“好孩子，我的病是老毛病啦，治好治不好我都能过，咳…咳…大山里有猛兽，听说还有会吃人的巫人，可危险啦，还是让你阿叔带你一起去吧。”好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说完又是一通干咳。

“阿叔两天前去了马镇，准备为村里再添置些器物，过些日子才回来呢。您放心好了，我只在山边转转，碰碰运气，不会有危险的。”

好婆佝偻的背已与地齐平，白银银的头发自然垂落。在少年搀扶下于草屋前石凳上缓缓坐下：“看我这记性，望了你阿叔他们都出远门去了，是不是三日后才回来啊。”

好婆望着搀扶他的少年，枯枝干瘪的老手哆嗦着摆了个“三”字来向少年确认。

少年从屋内倒了一杯热水递到好婆手中，点了点头。好婆满面褶皱的脸上挂出沧桑的笑纹，老手上已满是茧子，轻抚着少年额头道：“好孩子，从小你是个孤儿，被阿叔从山里捡来，却是个知冷知热的好孩子啊。这几年陪你阿叔上山采药，下水捕鱼，更是个勇敢的孩子啊。”

“好婆，山里湿气大，天还早，您早些回屋再睡会吧，坐在石凳上容易受凉，我也得出发了。”

好婆坐稳后喝了一口热水，拉着少年手，语气重了几分，又缓缓道：“阿山啊，山里不比水里。你一人去一定要当心，这片荒山以前出过怪事，说啊山里祖居的妖人得罪了天上的神仙，一直被困在这里。他们吃人，二十年前你岩伯伯就是在山里活活被吃了，他们的样子可吓人咧。”好婆好像想到了什么，空洞眼神里流露着极为的恐惧，孱弱的身体更是一直打颤着。

“没事的，好婆，我机灵着呢！山里的妖人抓不到我的。”

少年所在的石村多次去过汇阴山打猎，少年也被阿叔带过几次，虽时有危险，但每次都能化险为夷且收获颇丰，并未真遇上好婆所说的妖人。石村族人祖居在此，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自小就练了些上山入水的本事，少年对此并不害怕。

“阿山啊，当初你阿叔特意请了镇里的张天师给你祈福算命，说你命里有山，是我们石村的福。阿叔祭神拜祖，以大山为你起了名。以后你可要好好随着你阿叔啊。你阿叔也是我望着长大的，当年他也就这么高，现在眨了眨眼，你都这么大啦。只是他的命不好呦。”好婆手中比划着高矮，嘴里虽然没完没了的啰嗦，但脸上依旧慈祥。

“好婆，我知道的。你就放心好了。我真要出发啦。再不走天就要亮了。”少年看好婆坐稳，嘴中还在不断嘀咕，悄然远去。

“你要当心，山神保佑我阿山……”远处的话又传来好婆断续沙哑的声音，少年的内心却觉得十分温暖，虽没有亲人相伴，十年来与阿叔、好婆及村子里的人朝夕相处，就像家人一样，生活倒也充实快乐。

告别了石村好婆，少年一路哼起了山歌，朝着大山走去。少年所居石村处在大山腹地，相距几十里路，山路百回千绕，他却早已习惯，一路狂奔未有停歇。

天已放亮，白云舒展，绵延的大山风貌尽在眼前，汇阴山山峦参差叠嶂，犹如一条卧龙昂首盘旋，山间林木茂密，郁郁葱葱，一派勃勃生机的山林自然景象。

“今天确实是个好天气啊。”少年明眸望天，口中仍然哼着小曲，心想随阿叔上山打猎、下水出船，也学了一套观察天气变化的法子，如今看这朦胧胧的天空繁星微现，白亮通明，心中更加喜悦，脚步更轻快了些，并不觉得疲惫。

两个时辰过去，少年一路穿林入山，从山底采了些常见的天南星、柴胡等草药放于布袋中，又赶巧捉了一只野兔绑在腰上。此时已到汇阴山西峰小半山腰处，少年抬头一望，午日即临，一轮红日已跃至头顶，刺目不可直视，又瞧远处石村，已如鸡蛋、拳头大小。

山底平坦，矮丛灌木居多，却无珍贵药材可采，而山腰崎岖，陡峭奇峰上多有名贵珍草可摘。

不一会儿，少年所在背阳矮坡上的药草就被采了个大半，布袋半裹，收获不多，少年出村前已做好打算，决定再往前面山峭一试。

已爬过半山腰，少年盯目细瞧四周山峭绝壁，果然发现山腰西南石壁二十丈高处外有颗径直尺许来长的黑色灵物，当即面露喜色。

灵物面平如伞，松节如菇，溢有黑泽，与峭壁苔藓同泽，倒是遮蔽的极为巧妙。

“灵芝！”少年眼尖，见之大喜。

灵芝又为芝仙，向来价值不菲，不仅可以换来好婆所需药物，更能到镇里换些布衣米粮。峭壁之上的这株灵芝宽硕肥大，想来长有不少年头，若是能将它取下，拿到镇里变卖，足可够族里好一阵子吃喝穿用了。

思索半刻，少年拿定主意，摸出绳索，咬住自制短匕，依靠石壁右侧松柏、壁间参差巨石，手脚齐动，小心翼翼得已爬到了三四丈高处，而在头顶偏西，正是那黑色灵芝所在。在他身下，碎石零落，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爬至高处，少年已有些害怕，不过眼前之物对他来说太珍贵了，阿叔有过教导，石村男儿，要不畏险惧。这一次单独上山寻找草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阿叔好婆失望的。

盘算已定，少年再次调整呼吸，不再望山崖下无尽之底，自己虽年长十岁，身已有五尺来长，同龄中已算高个，偏偏黑色灵芝与他相差半分，而在往上处又无踩踏借力之处，少年用匕首左挪右蹭，始终触之不及，又尝试绳索、背上长弓勾之，黑色灵芝伞面遮蔽，始终难以勾下。

松柏就在右侧匍匐，若是此刻放弃，少年心有不甘。

烈日骄阳，山中虫鸣聒噪，野兽也不耐寂寞，沉声低吼。少年左右攀伏，额头已浸有汗珠，此时他也无暇他顾，只能冒险一试了。

少年脚尖垫着不宽的石壁，左手紧扶崎岖的山墙，身体西侧，右手牢牢握紧匕首，自制短匕恰好碰到灵芝根部，少年见此总算有些效果，吃力地细拉慢锯起来。

“轰隆隆！”正在此时，一道无比沉闷的雷声，响彻山谷，引得周围飞禽四下乱窜。少年不免手脚一顿，惊异地也望向了天空。

忽然雷声大作，原本正盛的烈日已迅速被四面涌来的乌云遮蔽，翻滚的雷云间一道道忽明忽暗的电光闪烁奔涌，眼看那电光越划越疾，映照着整个汇阴山一阵明暗。

“该死！这天要塌了！”

少年怎么也没想到这山里天气变化如此反复无常。炯然的双目一闪惊慌，再不顾额上未落下的汗珠和眼下将至的大害，手上的力气又加重了几分。却不知是那黑色灵芝根深盘顾，还是自己脚尖相抵难以用上力道，那灵芝始终未有割下。

暴雨倾盆，斗大的雨水像是断了线的雨珠砸落而下，不一会儿山体间水流倾泻，雨水冲刷的碎石不断的掉落让攀伏的少年左摇右支，陡峭的岩壁更是滑不可握。不问可知，稍一不慎，他就会跌落万丈深渊，此刻他已进退两难了。

汇阴山天空一道道令人瞠目结舌的的电光银蛇划过苍穹的每个角落，雷声大作，整个天际为之一震，这回天真要塌了！

少年像落汤鸡般孤零且艰难地扶住山峭，不敢乱动，明亮的的眼睛中已充满惶恐和不安。此时唯一的希望便是这天赶紧放晴，少年见着雨势不减，不顾满面冲击的雨水，再次抬头凝视这天，大吼道：“贼老天！快给我放晴啊！”

老天仿若听到了他的叫吼，遍布乌云的低空一道叱咤的五色雷光就朝少年所在山峭劈来。

“啊！”

“咔擦！”

瞬间那沧桑的松柏火光四溢，而那山崖自上而下竟然劈开了大口，少年就此跌落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