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村,是一个风景如画的小山村。村里有一户远近闻名的养鸽专业户,户主林阳,夫人郭燕。这对年轻的夫妇,苦心经营一个若大的种鸽养殖场,养着几千对种鸽。
鸽场依山傍水,坐北朝南,北面是郁郁葱葱的人造林,场内种着清一色的桂树。八月桂花开,鸽场弥漫着馥郁的芳香。
山泉从山脚下汩汩涌出,形成一条清澈的小溪,流经树林,流过屋后的芳草地,滋润着默默坚守的狗尾草。小溪蜿蜒曲折,流入东边的山塘水库。
鸽笼建在碗口粗的桂树下,齐刷刷一字排列,每排280个笼子,从东往西整齐划一地排列成10行。鸽笼的建造简约实用、独树一帜,主体由若干块长两米的预制板组成,即每个单元用三块长两米,宽八十厘米的水泥预制板架构而成,底部一块平放,后背一块横立,顶部一块斜盖,笼与笼之间用红板相隔。这样的鸽笼,除了风吹不到,雨淋不着,还有一种人性化的艺术美。
种鸽在笼子里恩恩爱爱、卿卿我我,哺育儿女。阳光明媚时,双双到笼前的晒台晒晒太阳,振翅亮骚,尽情享受爱与被爱。
鸽场的最大亮点,是走近自然、返璞归真。鸽笼不设水槽,也不单独供应保健砂;笼前只固定半截竹筒,鸽粮由传送管道输送到竹筒,执行半自动化供料,定时定量,科学管理。外形看,简洁大方,古色古香。
鸽粮采用纯天然的原粮,不经粉碎,保持各种原料的原汁原味。品种有玉米、高粱、小麦、碗豆、火麻仁等等。鸽场每年两次集中采购,每次采购半年的用量。采购回来的鸽粮,按品种一层一层的堆码,一筐一筐地存放在干燥的仓库里。每天严格按比例配制,取各种原料放到搅拌机中搅拌均匀,才倒进塔式料仓,经传送管道输送到鸽笼前的竹筒里。
鸽子不可或缺的保健砂,放在自动喂料盒里,料盒四周安装小饲槽,鸽子吃去多少,保健砂会自动掉下多少来弥补。这些自动喂料盒设在两蔸桂树之间,整齐地一字排列;设计也别具一格,呈斗笠式的木盒状,木盒呈六角形,木盒上盖着木制斗笠,恰似戴着斗笠的小矮人在桂树下蹲守,别有一番情趣。鸽子沿着木盒周围自由采食,各取所需,不受限制。这个木盒子,省去主人的许多工作量,而且实现了鸽子对保健砂的共享,减少不必要的浪费。
鸽场不设水槽,鸽子喝水的地方要飞到清澈的小溪旁。小溪边长着不高不矮的凤尾竹,贪玩的情侣鸽,往往在竹林中喜戏打闹一阵子,才飞去喝水,尔后双双飞回鸽巢。细心的女主人,在小溪旁安置许多纤细的竹条,供斯文淑女一点的鸽子,站在木条上喝水;至于粗鲁豪放的“公子鸽”,主人就不去管了,让它们直接站在溪边豪饮。
女主人非常浪漫,在小溪的彭大部竖立几块标志牌,上面写着:爱情港湾、求爱一隅、情侣浴池、爱的洗礼等等。她不管鸽子看不看懂这些文字,也不管来此玩耍的鸽子会不会对号入座,她已经给它们设置了该有的区域,一个拟人化的区域,让鸽子在这里肆无忌惮地谈情说爱,不受人类的惊吓。她认定,鸽子是通人性的,她对鸽子好,鸽子也不会负她。她还知道,鸽子是自由恋爱的典范,执行一夫一妻制,一旦丧偶,永生不再嫁娶,这些凄美的爱情故事,一直是人类歌颂纯洁爱情的千古绝唱。每每,在和熙的阳光下,自行配对成功的雌雄情鸽,要在爱情港湾里洗个鸳鸯浴,然后才双双飞回爱巢,寻欢作乐、生儿育女、享受天伦。
鸽场里的鸽群,过着平等、自由、和谐、悠闲、浪漫、富足的生活,既有属于自已的小天地,又有大都市、大集体的喧闹场所,闹中有静,静中有动,各投所好,各取所需。鸽的世界,浪漫而神秘。
一直以来,林阳、郭燕夫妇为自已独具匠心的设计和天衣无缝的经营模式而沾沾自喜。
偏偏,在一个淫雨霏霏的早晨,发生一件出乎意外的小插曲,令林阳、郭燕夫妇始料不及。
这天,小两口从仓库里抬出库存的最后一筐玉米,冷不丁,郭燕发现筐面上冒出几个鸽子的尾巴。郭燕示意丈夫轻手轻脚放下玉米筐,并快速伸手将最大的一束鸽子尾巴拔起来,她要看看是哪几只淘气的鸽子,跑到粮仓里来捉迷藏?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随着郭燕的一声惊叫,她拔出一只僵硬的成年鸽。郭燕一松手,鸽子和附带拔出来的玉米撒了一地。林阳急忙上前抱住惊魂未定的妻子,拍拍她的后背说道:“怎么啦燕子?别怕,我在呢...”
待郭燕情绪稳定下来,林阳才慢慢松开怀中的妻子。他继而将剩下的五束鸽子尾巴从玉米筐里拔了出来。
林阳把拔出来的六只鸽子一字摆开,尔后仔细端量起来:两只成年鸽,两只青年鸽,两只幼鸽。这些鸽子,已经死去一段时间,风干成无臭无味的干尸。
出于职业本能,林阳逐一检查每一个干尸,确认这些死鸽无伤无病,体表完好无损,个个像精心制作的标本。
林阳摇了摇头,表示大惑不解。他自言自语:“这叫什么事?仓库关得好好的,谁能进来恶作剧?将鸽子埋在玉米筐里,吓唬谁呀!”
“我看不是吧,瞧你说的,大门天天锁着,有谁能进来?八成是这些淘气的鸽子自已飞进来的。”郭燕环顾仓库四壁,抬手指向高高的天窗。
林阳顿时恍然大悟,但他很快就否认妻子的看法:“你傻呀你,就算它们自已飞进来,还能自已活埋呀?再说,它们既然能够飞进来,也能沿路飞回去,鸽子的方向感是很强的,它是靠磁场来定位的呀!”林阳边说边撅起他那张特别性感的小嘴巴。
“猜也是白猜,走,问问林爷去!”郭燕不由分说,拉着夫君的手就想往外拽。
“慢点,我去拿一个塑料袋,装两只鸽子去给爷爷看。”林阳挣开郭燕的手。
“也是。否则空口无凭说不清。”郭燕小声说道。
郭燕说的林爷,是村西头的百岁老人林自清,人称林智慧。老人博学多才,精通百科,是流传方圆几百里的林半仙。
话说林智慧听完林阳夫妇的描述,看了看林阳拿来的两只鸽子,自顾在房间里踱步,时而抬手捋一捋滑落耳根的银丝,时而撮一撮柔顺雪白的山羊胡须,半饷才停下脚步,坐回他的太师椅。
郭燕不忍心看地上的死鸽,背过脸去独自抽泣起来。
林阳:“燕,你别这样,看你哭成泪人儿,我心里怪难受的。”
郭燕:“我也不想这样,可我心里憋得慌,我用心用情对待它们,一直待它们不薄,它们为何要这样?”
林阳:“看你这样,我想起昨晚做的梦,和你现在的情形,有惊人的相似。”
郭燕止住抽泣,看着夫君说道:“不妨说来听听。”
林阳:“梦见黛玉葬花那段戏:尔今死去侬收尸,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郭燕:“梦到这段戏,与我们的事情有啥关系?”
林阳:“不知道,还有后面一段呢。一位少妇,从黄橙橙的玉米筐中扯出一只已经咽了气的鸽子,喃喃自语、哭哭啼啼:‘我待你们不薄,为何弃我而去?你们都这样,叫我情何以堪?’夫君抱她安慰道:夫人节哀,待我与你安葬它!”
郭燕:“阳子你坏,后面这段不是梦,是你编的!”
林阳:“不是编的,后面还有一句独白:古有黛玉葬花,今有美人哭鸟。之后梦就醒了。”
郭燕:“阳子你真坏透了,竟然拿我开涮!”
林智慧:“哎,哎,打住,你俩别闹了!”
林智慧用睿智的眼光看着林阳夫妇,尔后慢条斯理说开了:“天意呀,仙气呀…”
“林爷爷,此话怎讲?”郭燕急不可耐打断林智慧的话。 “我是这么想,首先排除人为的可能性,”林智慧咽了一下口水,伸舌舔舔有点干燥的嘴唇,继续说下去:“你们想啊,你们鸽场是防疫重地,别说是仓库啊,就连粪房,外人也进不去呀,森严壁垒的…” “爷爷说得有理,可是我们想不通,是那个环节出状况呢?”林阳显得有些迫不及待,也顾不得礼数不礼数了,直接打断林智慧的话。 “年轻人,别激动,让我们一起分析吧!”林智慧有点不客气地瞥了一眼林阳夫妇,之后把声音提高八度说道:“你们知道鸵鸟吗?” 林阳夫妇不敢再冒犯林智慧,只能伸长脖子耐心听下去。 林智慧开始得意洋洋施展他的“百科才华”:“我们继续说鸵鸟。鸵鸟在遇到天敌时,会在第一时间把头插进沙堆里。人们常常耻笑鸵鸟,说它们这样的做法是自欺欺人,改变不了被伤害的结局。可是,它又有什么办法呢?起码它已经采取措施了呀,起码暂时保住脑袋了嘛!如果鸵鸟遇到的天敌,只想取其脑袋,而不想伤害其身体,它这个办法不就凑效了吗?” 郭燕偷偷给夫君递了个眼神,流露出云里雾里的疑态。这一细节被林智慧逮住了,他话锋一转,又回到正题上:“话说你们家这摊事,鸽子一头插进玉米筐里,死了,与鸵鸟一头插进沙堆里,不是很相似吗?” 林智慧说到此,故意掐住话头,一言不发,好像要吊一吊年轻夫妇的胃口。林阳见状,急忙作出反应:“爷爷,您说,我们听着呢!” 林智慧半眯着眼睛,继续滔滔不绝起来:“其实,鸵鸟插沙堆,与你们家的鸽子插玉米筐,有本质的区别。首先,鸵鸟插沙堆是临时的随机应变行为,你们家的鸽子不一样,是有计划、有预谋的行为。想想啊,鸽子绝对不是迷路的,它们能从天窗飞进去,完全可以沿路飞出来。鸽子的方向感是出了名的,你们想想,优秀的信鸽,几千公里都能准确无误找到目的地,你们家的鸽子也不笨吧,熟门熟路的,难道会被仓库天窗所迷糊吗?” 林阳:“当然不能,这些鸽子精灵着呢!” 林智慧:“再说,如果说迷路,找不着出口,你们每一天都开门进去,而且敞开大门的时间并不短,灵性的鸽子完全可以从容飞出去,犯不着躲在角落里等死,这是这些死鸽留给我们的第一个悬念。” 林阳:“对,有道理!” 林智慧:“说它有计划、有预谋,不是空穴来风。细想啊,要是它们想不开,寻短见,随便找个旮旯了却一生,或者飞到无人知晓的地方自生自灭,干嘛要选择干净的、安静的仓库,之后择机插进玉米筐里?这是一种明显的暗示,要给你们收尸,这是鸽子留给我们的第二个悬念。” 林阳:“这就怪了,会是什么暗示呢?” 林智慧:“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看过一本古老的书。其中有一段,至今仍依依记得,讲的是仙界给人类展示的一些奇怪现象,用来警醒愚顿的庶民,那些事件,让人们匪夷所思,有的事件成为无法破解的千古悬案。” 林阳:“难道我们鸽场,也要发生惊天悬案?” 林智慧:“养鸽,你们是行家,应该比我具有发言权。鸽子是很灵性的生物,它们的所作所为,不同于鲸鱼集体闯滩或者癞蛤蟆排队上街那么简单。鸽子与鸽子之间,鸽子与人之间,可能会有不为人知的奥秘。就你们看到的这六只鸽子吧,它们是如何一头插进玉米筐里的?都够我们研究半辈子了。” 林阳:“是啊,简直不可思议。” 林智慧:“从你们提供的信息看,现场没有任何乱七八糟的痕迹,我们不妨假设,这是鸽子自行殉葬,而且是一组一组有序的殉葬。如果说,六只鸽子同时飞扑玉米筐,强大的冲击力,必定将筐内的玉米飞溅出来,间隔和定位也不可能那么精准。” 林阳:“是呀,这些悬念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林智慧:“那么,怎么解释一组一组有序的殉葬呢?从几千年前皇宫殉葬的规律看,应该是成年鸽子先殉葬,之后分别带动青年鸽子和幼年鸽子前往殉葬。至于它们用什么纽带转送信息,是鸟语还是灵魂感应,有待研究。” 林阳:“经您这么一说,我觉得,我们对鸽子的研究太肤浅了。” 林智慧:“最后一个疑问,是鸽子用什么力量,一头插进玉米筐,头和身子都陷入玉米里,只露出尾巴在表面?难道它们的头有如定海神针的法力,能够定向穿透?抑或是六只鸽子本身,就是神仙的化身?” 林阳:“林爷爷,这些问题我也考虑过,不排除我们看到的现场,已经是通过某种行为修饰过的。比如,其它鸽子飞进来,扶正殉葬鸽子的姿态,把撒落地上的玉米衔回筐里。” 林智慧:“你这些考量符合逻辑。我反对迷信,也反对把事物神秘化。” 林阳:“爷爷,我还有一个疑问,动机呢,鸽子此举的动机是什么?” 林智慧:“暗示,上面我们分析过,但我们找不到答案!” 林阳:“鸽子是不是暗示我们,该改变什么?要善待什么?” 林智慧:“你们有没有亏欠它们什么?以致它们用这种方式来暗示你们?” 林阳:“我和郭燕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待它们不薄。作为种鸽场,我们从不干涉鸽子的生活,任由它们快乐成长,都是等它们成年配对后才成双成对嫁出去的。” 林智慧:“嫁出去的鸽子,有飞回来过吗?” 林阳:“有,但不是成对飞回来的,是单个飞回来。偶尔飞回来的鸽子,不再融入鸽群,而是围着我们团团转,咕咕叫个不停,我们只当他们久别重逢,表现亲昵。郭燕曾经抓过来看过,确实是我们鸽场嫁出去的鸽子,它脚上的脚环,能证明它的身份。” 林智慧:“飞回来的鸽子,现在还在鸽场吗?” 林阳:“不在了。它们回来三五天就飞走了。” 林智慧:“你们如何看待飞回来的鸽子?” 林阳:“我判断,独自飞回的鸽子,多半已经丧偶。大家都知道,鸽子很纯情,一旦丧偶,不再嫁娶” 林智慧:“这就对了,它们飞回来,是与你们作最后的告别,是给你们一种暗示:它们已经没有家,它们将会变成孤独终老的野鸽。” 林阳:“我们可以继续养它们的呀,既然飞回来了,就在我们鸽场待着,我们会一如既往善待它们的呀!” 林智慧:“名不正言不顺啊,人类有认祖归宗,嫁出去的女,还能回娘家。鸽子它,有自知之明啊,丧偶的它,不知道家在哪里!” 林阳:“林爷爷,我迷茫了,如何处理当下的事情?具体说,如何处置这六只殉葬的鸽子?” 林智慧:“信则灵,不信则无;要是心存怜惜,不妨好生安葬它们,给它门善始善终,入土为安。” 林阳:“爷爷所言极是,晚辈一定照办。不仅好生安葬殉葬鸽,还要立一块石碑,标志鸽场永远是鸽子们的家。” 林阳夫妇双双作揖,退出林智慧的厅堂。 却说林阳夫妇回到鸽场,在场内转了一圈,最终决定在东北面的小山包上安葬他们的“殉葬鸽”。他们先挖一个大坑,点上一束香,作个简单的仪式,尔后才将那筐玉米抬过来,连筐、连玉米、连六只殉葬的鸽子一起掩埋了。 第二天,林阳到镇上的玩石市场,买了一块两米见方的河石,请雕刻师在河石上刻上“鸽魂”二字,绑上红绸缎,运回鸽场里,之后把它矗立在鸽场东北面的小山包上,示意鸽场是鸽子们最温馨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