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道铁栅栏之中,无数骨瘦如柴,面色蜡黄的人皆以一种匍匐式的姿态趴在地面上,眼神茫然,脖子上被拴着一条铁链,就像是大户人家里养的一条狗,被折磨的不成人样。
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小孔,那是天噬血牛吸食血气时留下的印记。
每一个人的面前都放着一个空碗,碗里血迹斑斑,竟是些腐臭发霉的生肉。
茹毛饮血。
这些人密密麻麻,足足数十人,男女老少,全部像狗似的被关押在这永无天日的黑暗之地,每天都活得提心吊胆,承受着天噬牛妖吸食血气的残忍折磨。就好像割韭菜,割了一波,依然会继续生长,再割,无止无休。说来轻松,但真正体会到这种残忍的话,每一个字都仿佛有千万斤那么沉重!
然而天底下,比这还要乌烟瘴气的事情多了去了!
宁臣握着火把的那只手,指节发白,似乎是因为太用力了,连五指都渗入其中,似乎要将这火把一手捏碎,让火焰熄灭,让他看不到这些人间疾苦。
宁臣深吸一口气,一股无名的怒火愤然冲上了他的心头。
他无力,
他呐喊。
世上有一种人,明明自己过得一地鸡毛,却还看不得半点人间疾苦。
牢笼中,一个还有些精气神,生机还在的中年汉子勉强睁开眼,看着火光中的模糊身影,他似乎感受到了熟悉且久违的人类气息,本来生性豪爽仗义的铁汉子,现在竟然变得格外的小心翼翼。
他看着那个沉默不语的青年,用尽全身力气,牙关打颤道,“敢问少侠,你是来救我们的吗?”
火光中,宁臣的声音略带一丝颤意,甚至一抹哭腔,“对不起。”
“对不起,我来晚了。”
汉子闭上眼睛,流出了一行血泪,然而脸上确实挤出了一抹比哭着还惨淡的笑容,这却是他这些天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不晚。”
……
……
宁臣将那些捆绑人类的铁链子全部斩断,将那些一息尚存,被折磨的不成人样的可怜人们一一送出来。
这时,在阴暗不见天日的酒窖里,宁臣发现了格外奇异且邪恶的一幕。
好似一道分界线。
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被几条粗壮的铁链死死束缚着,两条手臂上还被钉入了几根铁钉,他的脖子上更是残忍,一根铁钉将他的脖子和头颅死死钉在背后的那面古墙上。
酒窖本来就不算大,容纳几十个可怜人,然而这个怪人却硬生生占据了,好生霸道。而那些苟延残喘的人就算几个人挤在一块,堆叠起来,也不愿意靠近那怪人半分半毫,唯恐避之不及。
此人的周围竟全是已经腐烂甚至化成脓水的人类尸体,似乎昭示了他的恶行。
实在是奇怪,这么一个怪人,那些普通人类不敢招惹也就罢了,难道就连那些吃食血气的天噬牛妖也不敢管这个怪人,只是把他封印在酒窖的最深处。
然而,即便遭受了这样的酷刑,这人竟然还没死!?
他还活着,他佝偻蜷缩着身体,藏匿在黑暗中,似乎还对着远道而来的一个生人嘿嘿一笑,露出了极度森严且枯黄的牙齿。
……
宁臣心有警惕,他不敢靠近这个怪人太近,距离他一定的安全距离后,宁臣高举着火把对准那个怪人,刹那间,所有的景象都进入宁臣的眼中。
宁臣惊愕无言!
这哪里是人类!!?
它虽然有着人形,但是模样却无比凄惨怪异,头发脏乱枯白,一只泛白的眼珠子,另只眼珠子竟从眼眶中蹦了出来,在风中摇摇晃晃,它的肌肤根本不是正常颜色,而是纯粹的铁青色,身体如同老朽般佝偻。
仔细一看,这个怪人的全身上下都覆盖着一片片极其细密且坚硬如铁的鳞片,铁青色,宛若一具铁衣附身。
怪人的身体摇摇晃晃,而那铁衣亦是发出沉重的碰撞声音,宛若刀剑铿锵。
这具铁甲尸看到了宁臣,顿时变得极度狂热起来,它大声嘶吼着,在铁链铁钉的束缚下,身体不顾一切的前倾,扭曲成一个十分变态且诡异的角度,令人心惊胆战,它极度尖锐的牙齿喷溅出几道腥臭且浓热的恶心液体。
酒窖里,宁臣被这个莽撞的怪物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他握着天照剑,脸色发白,似乎还有些惊魂未定。
“我滴个乖乖,一个小小的镇子里怎么藏着这么多的牛鬼蛇神?!简直没天理啊!”
……
……
朱雀府。
日上三竿。
睡眼惺忪的张念初顶着两只黑眼圈,对着府内那唯一一棵梧桐树打了个软软的哈欠。
她揉了揉眼,看向远方,眼神有些担忧,昨天一夜没睡好,都是在想那个小家伙。
她真害怕小家伙会出事。
那样的话,她以后的日子会变得很无聊很孤单,而且她会很伤心的。
盼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盼来一个有意思的家伙,自然要……珍惜。
张念初拍了拍脑袋瓜,樱唇轻启,嘴里念叨着,“小宁臣,答应我,你可别死在外面了。”
天运武府对于每一届新人弟子的试炼,都有一条十分硬性,绝对不可触犯的规定。
试炼之事,五府之主绝对不能插手。
一切都由隐杀殿负责。
这样一来是为了公正,二来可以让那些小家伙们好好的体验一次大荒的生死历练。
连五府之首的苏霆大人都不敢违背,更不用说一个小小朱雀府的张念初了。
不过听说麒麟府最近捷报频传,苏霆府主招收的那两个天才少年,五品‘爆炎’天命林炎和四品‘狂风’天命风越,分别领着两只新人队伍历练率先归来,似乎是大捷!
隐杀殿对他们两只队伍的表现似乎很满意,给的评分很高。
苏霆府主最近笑的都合不上嘴,好像这次的试炼第一名,早早的花落他家了。
好似,麒麟府又有希望了呢。
阳光下,望向远处发呆,眉如远山的张念初忽然眉头紧皱,狠狠跺了跺脚,地动山摇。
“宁臣,我不允许你死!”
而就在她跺脚的时候,她一袭白衣里面某个区域的一根线绳,似乎不堪重负,压力山大。
……
……
宁臣没敢和那个铁衣怪人对峙太久,外面还有好多奄奄一息的人等待他去救治。
宁臣将一头牛妖的尸首大卸八块,烧火开炉,熬起了肉粥,十里飘香。
熬制完成后,宁臣数了数人,四十八。
他心头一阵沉重,想当初人口数千的繁荣小镇,竟然因为一场祸乱折损如此之多,元气大伤,那可都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
有时连草芥都不如。
宁臣盛了四十八碗肉粥,一一端到他们面前。
这四十八人皆是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看向宁臣的眼神感激不尽。
有一个脸蛋泥泞的小姑娘,穿着碎裙子,看起来才几岁大小,坐在地上,眼睛无光,肌肤白皙,她算是这群骨瘦如柴的难民里面状态比较好的了,不过看起来有些害羞。
宁臣对她笑。
小姑娘却像是一只受伤的小猫,眼神畏畏缩缩,躲躲闪闪,她乌黑清澈,宛若黑宝石般的眼睛里倒映着宁臣的模糊影子。
滴滴晶莹的眼泪好似在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打滚。
一旁那个虚弱的中年汉子很是怜爱的看着可怜小姑娘,“这丫头命苦,才四五岁大小就没了爹娘,在酒窖里遭了罪,天杀的牛妖,贼老天他不长眼啊!她才这么大!”
“我们这些老家伙,就不说遭了多少罪,就算挨天打雷劈了,也不能让小丫头受半点委屈啊。”
汉子看着小姑娘,凄惨的笑了笑,神采飞扬,好像看到了青叶镇未来的希望,“这小丫头在酒窖里是吃百家饭长大了,你别看她生的娇柔软弱,但骨子里倔的很,意志坚定,要不然也不可能活下来。”
宁臣对着小丫头眨了眨眼。
“别怕,丫头。”宁臣像个慈爱的长辈般,亲昵且异常小心的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来,哥哥喂你吃。”
她温顺了许多,眼神不再猫一般畏惧,而是充斥着好奇,澄澈,干净。
宁臣喂了她一口香喷喷的肉粥,小丫头张开嘴巴咽下去好像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吐了吐还冒着热气的小舌头,模样娇憨无比,一脸纯真和懵懂。
她娇羞道,“谢谢大哥哥。”
宁臣拍了拍她的脑袋,眼神温柔道,“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小丫头闭上眸子,神色有些痛苦的挣扎,“白鸟,娘亲总是叫我白鸟。”
宁臣的心头微微颤动,他挤出一抹笑容,“好名字,丫头,你将来一定有大出息,比哥哥还要厉害,为民除害!”
“谢谢哥哥。”白鸟伸出脏兮兮的小手胡乱抹了把脸,泪痕不见。
此时此刻,宁臣并不知道,自己无意间的一句话,竟然对这个道心坚固,无垢明澈的小姑娘产生了难以想象的影响,日后,从青叶镇走出了一个娇俏的背剑少女,以一己之力横挑春秋十国的顶级天才,以一代女子剑圣的身份名震大荒,这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吧。
宁臣看着那个汉子,眼神凝重,“大叔,酒窖下面那具铁尸是怎么回事啊?”
汉子听后,眼神里布满惊骇,好像之前经历过莫大的恐惧般,“天杀的!谁知道那东西是怎么变的!一个活生生的人,走在大街上,突然像是发了癫病似的,那脑袋都扭到脖子后面去了,一颗眼珠子就这么蹦了出来,然后那人的身体上就长了无数坚硬的鳞甲,大家都说这是被妖魔附体了,变成了残暴的怪物!”
“我们搭了几十条人命,才制服了那个野兽般的铁甲尸体……”汉子越说越惊恐。
宁臣略微一思索,“这么说,‘铁尸事件’比牛妖入侵你们镇子这件事还要早?”
“可不是嘛,我们把铁尸钉死在牛屠户家里的酒窖里,想着那里牢固一些,经得起铁尸的折腾,然后就等待清风古城官府来人。”汉子摇头叹息道,“可没想到却等来了牛妖的入侵。”
“而且很巧合的是,那些天杀的牛妖们把我们这些人和那具铁尸关押在一起!”
“村子里已经死掉的老人们生前曾言,这具铁尸是不详的征兆,会给镇子带来毁灭的灾难,当时好多人不信,现在……哎……”
汉子狠狠一拳砸在地上,满是愤恨和不甘,“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啊!惹得老天这样惩罚我们!”
宁臣拍拍汉子的肩,“没事,我去解决了他,为你们青叶镇还一片朗朗乾坤!”
汉子感激无言,重重点点头,“少侠,小心啊!”
宁臣摆摆手,举起火把,跳入酒窖中。
昏暗潮湿的酒窖里,腐烂的尸体横陈,在最深处的幽暗中,一双泛白的眼珠子狠狠盯着这个不陌生的人,森严的牙齿下流着腥臭的黏糊液体,滴答滴答。
宁臣慢慢靠近这具铁尸,似乎这怪物感受到了奇怪的气息,变得异常暴躁不安,对着空气无能的嘶吼起来,因为其剧烈的挣扎,好像捆绑它的铁链都随之抖动起来,隐隐有脱落的痕迹。
宁臣呵呵一笑,“气势倒是挺足的,不过我可不怕你!”
他提着天照剑,用剑身狠狠敲了敲铁尸的脑袋,火星四溅。
宁臣狠狠啐了一口,一阵恶寒,“长的真丑!”
手起剑落,一剑就削了这具铁尸的脑袋。
宁臣不放心,又提起剑狠狠捅了铁尸的肚子几下,待到确定它完全没有生机后,宁臣稍稍松了口气。
他在铁尸身上一阵摸索,只听‘哐当’一声,一块铜牌掉了下来。
古朴铜牌上刻着一个大大的‘铁’字,贴字之下,印有一行小小的数字,一百零一。
宁臣拿着铜牌在手中把玩着,琢磨着这玩意到底什么意思。
看样子,很有趣呢,这‘铁尸’不像是‘无主之物’。
宁臣摇摇头,不再思索,这铁尸的实力最多堪比一星的体境武夫,能吓吓那些普通人,可唬不住刚刚屠了百头牛妖的宁臣。
他提着铁尸的头颅,大踏步的跳出了酒窖,对着众人拱了拱手,“各位父老乡亲们,在下宁臣,天运武府弟子,此行就是前来解决镇子上的麻烦,我心怀愧疚,来的太晚了,让乡亲们白白受了这么多罪。”
“对不住了,各位,现在铁尸和牛妖都被我处理干净了,青叶镇一片安宁。如果大家还是觉得不安心的话,可以搬到清风古城来居住。”
宁臣叹了口气,“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一人之力,实在薄弱,我得走了呀。”
“多谢宁少侠!”
“宁少侠!”
四十八声送别,经久不息,此起彼伏。
青涩稚嫩,沉稳有力,苍老颤抖皆有。
走着走着,宁臣忽然间泪流满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