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无涯的手还在抖。

那块刻着“X-7”的残片被他死死攥在掌心，火药灰混着汗，在指缝里结成黑泥。他抬头看向萧景行，嘴唇动了动，却没敢问出口。

萧景行没接话，只是蹲下身，指尖在焦土上划出一道弧线，像是某种力的轨迹图。他右手指节缠着布条，血渗出来一点，在草叶上压出暗红印子。

“师父……”裴无涯终于开口，声音发紧，“我……我想正式拜师。”

萧景行停笔，抬眼看他。

少年跪在地上，怀里抱着个铁皮罐子，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高爆型·科学配方”。那是昨夜炸鬼火时剩下的半成品，现在还冒着淡淡白烟。

“你拿这个当拜师礼？”萧景行语气没什么起伏。

“是！”裴无涯把罐子举得更高，“我按您说的比例配的，硝石七分、炭三分、硫一分半，误差不超过一钱！我还加了点滑石粉防潮，爆炸威力能提升三成——”

“所以你学科学，就是为了炸得更响？”

裴无涯一愣。

“你救过我。”他咬牙，“可你从不教我救人，只让我背公式、算角度、调参数。你说这是实验，可我连实验是啥都不知道！我就知道——火药能炸开锁链，弹簧能弹飞敌人，激光能烧穿护甲！这些……不就是科学吗？”

萧景行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下：“那你以为我是谁？军火贩子？”

他站起身，从腰间取下一个黄铜装置——两根弹簧套着活塞杆，连着一根细绳，像个简陋的投石机模型。

“啪”地一声，轻轻抛给裴无涯。

“接住。”

裴无涯手忙脚乱抱住，差点摔进草堆。

“这是你昨天拆下来的弹簧组改装的，储能效率提升了百分之四十。”萧景行道，“但它不是武器。”

“那是啥？”

“救人用的。”

他抬手一指远处陡坡。

一个七八岁的采药童正攀在断崖边缘，脚下碎石不断滚落。那孩子一只手抓着藤蔓，另一只手死死抠进岩缝，整个人悬在半空，腿不住打颤。

“看见了吗？”

裴无涯点头，心跳猛地加快。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萧景行说，“一是冲上去拉他，但你体重不够，很可能一起掉下去；二是用这玩意儿，把绳索精准弹射过去，让他自己爬上来。”

“可……这能行吗？”

“你觉得呢？”萧景行反问，“你昨晚背的‘胡克定律’，是不是说‘弹力与形变量成正比’？”

“是……”

“那你测过这个弹簧的劲度系数吗？”

裴无涯傻眼了。

“没有吧。”萧景行蹲下来，捡起一块小石子，“科学不是记住结论就行。你要做实验。要验证。要动手。”

他把石子放进弹簧装置的凹槽里：“比如现在——你得先估算孩子的体重，再算需要多大初速度才能把绳索送到他手里，然后调整弹簧压缩量。每一步都不能靠猜。”

裴无涯低头看手里的装置，额头冒汗。

那孩子又滑了一截，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

“没时间了。”萧景行退后一步，“要不要试，你自己决定。”

裴无涯呼吸急促起来。

他想起第一次见萧景行那天——火药炸山，浓烟滚滚，原以为是杀人越货的大盗，结果那人蹲在废墟里，拿着炭条在地上画受力分析图，嘴里念叨“压力分布不均导致坍塌”。

后来他知道，那一炸是为了打通被落石堵死的药谷小道，救三个被困的采药人。

他还记得萧景行为唐婉改造灵玉簪时说的话：“电击强度必须控制在五毫安以下，超过八毫安会伤神经。这不是威力问题，是精度问题。”

原来……科学不是为了炸得多狠。

是为了**刚好够用**。

他猛地拉开弹簧活塞，咔哒一声卡进第三档位——这是昨晚测试过的最大安全压缩量。

“师父！”他抬头，“我需要一根绳子！”

萧景行从袖中抽出一卷麻绳，扔过去。

裴无涯迅速绑好挂钩，瞄准断崖方向。他的手还在抖，但眼神稳了。

“距离约十五步，高度差六尺，目标静止但有下滑趋势……”他喃喃自语，“空气阻力忽略不计，按平抛运动算……初速度至少得四米每秒……”

他深吸一口气，拉动扳机。

“嗖——”

细绳带着钩爪划出一道银线，精准落在孩童面前半尺处。

那孩子本能伸手抓住，绳索瞬间绷直。

裴无涯立刻拽动滑轮组，一点点将人往上拉。他的手臂酸胀，耳后疤痕发烫，可不敢松手。

直到那孩子扑通一声摔进草丛，哇地哭了出来。

裴无涯瘫坐在地，喘得像条离水的鱼。

萧景行走过来，看了眼绳索落点，点点头：“偏差不到十厘米。不错。”

“真……真管用……”裴无涯咧嘴笑了，眼角有点湿，“这比炸丹炉有意思多了。”

“因为这次没人受伤。”萧景行把弹簧装置拿回来，随手拆开检查磨损情况，“科学要是只用来打架，和野蛮人抡石头有啥区别？”

他顿了顿：“但你要真想学，我得先说清楚——我不收徒弟。”

裴无涯笑容僵住。

“我要的是学生。”萧景行看着他，“学生得会问问题，会做实验，会犯错，还会改。不是磕个头就喊师父，然后等着喂秘籍。”

“我……我可以！”裴无涯急了，“我能吃苦！我能熬夜记公式！我能为一颗螺丝钉趴三天！”

“我知道你能。”萧景行打断他，“你在毒瘴林里找药的时候就这么干过。但光拼命没用。你得明白——我们搞科学，不是为了变强，是为了让更多人活得安全点。”

他指向王府方向：“你看那边新装的滑轮支架，是用来运物资的。还有排水渠里的导流板，能让暴雨时不积水。这些都不起眼，也没人夸，可它们每天都在救人——只是没人注意到。”

裴无涯怔住了。

他一直觉得萧景行最厉害的是能造出磁暴弹、激光网、共振炮，能把宗师级高手吊在房梁上转圈。

可原来，他最在意的，是那些看不见的地方。

唐婉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她抱着那个受惊的孩子，轻轻拍着背。孩子已经不哭了，睁着大眼睛看裴无涯手里的弹簧装置。

“你刚才那一射。”她开口，“角度、力度、时机都刚好。比某些人偷偷给我枪柄加平衡块还准。”

萧景行挑眉：“你发现了？”

“你以为我真是靠蛮力使长枪的？”唐婉冷笑，“重心偏移零点三寸都会影响回马枪速度。你当我这几年白练的？”

裴无涯听得一愣一愣的。

原来……连唐婉也在用科学？

“科学不是谁的专利。”萧景行拍拍他肩膀，“只要愿意动手，谁都行。”

他弯腰捡起一块碎石，在地上画了个简单的滑轮组结构图。

“从今天起，你不用再叫‘师父’。”

“你想学，我就教。”

“但记住——”

他盯着裴无涯的眼睛：

“学科学，不是为了赢谁。”

“是为了不让无辜的人掉下悬崖。”

裴无涯跪在地上，没动。

然后，他慢慢摘下背上的竹篓，放在一旁。

接着，脱下沾满药渍的短褐外衣，叠得整整齐齐，压在火药罐下面。

最后，他重新挺直腰背，深深叩首，额头触到泥土。

这一拜，没有喊师父。

也没有求名分。

但他心里清楚——

有些事，从这一刻起不一样了。

夕阳西沉，余晖洒在王府西侧高地上。

几处新设的滑轮支架正在安装，绳索穿过定滑轮，缓缓升起一根横梁。

萧景行站在坡顶，手持算筹记录数据，身旁堆满待组装的机关零件。

裴无涯蹲在一旁，小心翼翼调试弹簧的预紧力。

唐婉抱着孩子走远，临走前回头看了眼。

那两人影映在晚霞里，一个低头写写画画，一个专注摆弄零件。

像极了某种正在成型的秩序。

裴无涯忽然抬头：“师父，这个弹簧如果换成双层并联，储能是不是还能提高？”

萧景行眼皮都没抬：“先把你刚写的实验报告抄十遍，再来谈改进。”

裴无涯撇嘴，小声嘀咕：“就知道压榨劳动力……”

萧景行耳朵动了动：“你说啥？”

“我说——”裴无涯立马换脸，笑得灿烂，“学生这就去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