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深入骨髓的冷。
不是深秋夜雨该有的温度,倒像是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杨青云单薄的旧夹克,狠狠扎进皮肉,钻进骨头缝里。雨水顺着湿透的刘海淌下来,模糊了他的视线。眼前这栋灯火辉煌的庞然大物——流云山庄一号,像一头蛰伏在雨幕里的巨兽,通体散发着冰冷、昂贵、拒人千里的光。每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后,都晃动着衣香鬓影,流淌着杨青云此刻世界之外的无忧无虑。雨水砸在光可鉴人的黑色大理石台阶上,碎成一片迷离又残酷的光晕,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站在这里,像一块被世界遗弃的、不合时宜的顽石。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地牵扯着胸腔,那里沉甸甸地压着加护病房里心电监护仪那单调、催命般的“嘀——嘀——”声,压着医生那句冰冷如手术刀的话:“杨老先生的情况不能再拖,最迟后天上午,必须手术。费用,二十万,先缴齐。”
二十万。一个足以压垮他所有脊梁的数字。
为了凑够手术费,杨青云先后到表舅家、表姨家借钱可都没借到钱。倒是发小美女尚娟借给了他仅有的5万存款。可远远不够。杨青云去找名义上的未婚妻肖智嫣借钱,可他不在家,说出门旅游了。他找到大学时的初恋女友黄丽,当初在大学时他打工的钱全给黄丽买东西了,后来黄丽投入一个富二代全大友的怀抱,他们分手了,但杨青云实在找不到别的人借钱了,只希望黄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借他十五万给爷爷做手术救命。来到黄丽家,黄丽和全大友正领着一大帮年轻男女在她家聚会,吃喝唱跳。结果他一分钱没借到,反而被众人疯狂嘲笑了一通。
他实在被逼的没办法了,最后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冰凉的液体,抬起灌了铅般沉重的腿,踏上那冰冷光滑的台阶。
这里,本是他的家,是他和爷爷还有爷爷的义子一家三口的温馨港湾。他的父母早年去世,只有爷爷一个至亲了。杨军是爷爷抱养大的义子,却不想去年他勾结外人,利用爷爷对他的信任,掏空了爷爷了的公司,导致公司破产,杨家顿时从富贵豪门沦落为一贫如洗,更是负债累累。他们的豪宅豪车也都变成杨军一个人的了。爷爷因此一病不起,前不久触发脑溢血,情况非常危急。杨青云走投无路,只得来找杨军,希望他还有一丝良心救救爷爷。
门铃的蜂鸣声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尖锐,如同他绷紧到极限的神经。门开了,暖烘烘的、混合着昂贵香氛和食物香气的空气扑面而来,与门外的凄风冷雨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开门的管家穿着笔挺的制服,眼神锐利地在他湿透、廉价、沾着泥点的裤脚上扫过,那目光里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像针一样扎在杨青云裸露的自尊上。
“我找杨军。”杨青云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刮着喉咙,“告诉他,杨青云来了。”
等待的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门厅里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墙上抽象派油画扭曲的线条仿佛在无声嘲弄。他能清晰听到客厅方向传来的隐约谈笑声,碰杯声,还有一个女人娇媚的笑语。那些声音钻进耳朵,变成ICU里爷爷艰难而微弱的呼吸声,变成催缴费用的冰冷通知单。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几个深陷的月牙印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钝重的麻木,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在冰窟里的绝望。
脚步声终于由远及近。杨军出现了。
他穿着丝质的深紫色睡袍,领口随意敞开着,露出小半片结实的胸膛。手里端着一杯琥珀色的酒液,冰块在杯中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身边依偎着一个年轻艳丽的女人,裹着真丝睡袍,眼神好奇又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打量着门口这个狼狈的闯入者,如同看一件有趣的展品。
杨军踱到门口,隔着那道无形的、却比钢铁更坚硬的“门内门外”的界限,目光落在杨青云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早已预料、居高临下的玩味,像看着一只误入华堂的落汤鸡。
“哟,”杨军拖长了调子,嘴角勾起一抹刻薄的弧度,那弧度里淬着冰,“这不是我们杨家的大才子,青云吗?这大半夜的,顶着这么大的雨,跑到我这小庙来,有何贵干啊?”他晃了晃酒杯,冰块叮咚作响,声音在空旷奢华的门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该不会是老爷子……不行了?”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又轻又慢,带着一种残忍的试探。
杨青云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那刻意轻慢的语调,那毫不掩饰的恶意揣测,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碎裂开来。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杨军那双深不见底、写满算计和冷酷的眼睛。那里面,再也找不到一丝当年在爷爷面前伪装出的敦厚和谦卑。
“爷爷……在ICU。”杨青云的声音像是从砂纸上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急性脑溢血,必须立刻做手术……需要二十万。”他艰难地吐出那个数字,感觉全身的力气都在随着这个数字流失,“我……我来求你,借我二十万。我一定会还!用我的命还!”
“二十万?”杨军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荒谬的笑话,嗤笑出声,那笑声在温暖的门厅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冰冷。他搂紧了身边的女人,仿佛在欣赏一出绝妙的戏剧。“二十万?”他又重复了一遍,尾音高高扬起,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弄,“青云啊青云,你知道我这门口一块意大利进口的地砖,多少钱吗?”
他微微侧身,用脚尖点了点脚下那块光洁如镜、纹理华美的黑色大理石。“就这一块,”他慢悠悠地说,欣赏着杨青云脸上每一丝痛苦和屈辱的表情,“就不止二十万。你爷爷的一条老命,就值我门口一块砖头钱?”他啧啧摇头,仿佛在感叹一件物品的低廉。
杨青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比门外的秋雨还要冰冷彻骨。血液似乎瞬间冻结了。他死死地盯着杨军那张在华丽灯光下显得愈发油滑冷酷的脸,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人皮囊下的恶魔。爷爷几十年的养育之恩,手把手教他经商做人,将整个振邦集团托付给他……到头来,在杨军眼里,竟连一块铺地的石头都不如!
“杨军!”杨青云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带着滔天的恨意和绝望,“那是养你长大的父亲!没有爷爷,你早就饿死在街头了!你的良心呢?!”
“良心?”杨军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滑稽的词,夸张地挑了挑眉,脸上的笑容骤然收敛,只剩下赤裸裸的冰寒和怨毒。“跟我谈良心?老头子把最好的都给了你!他眼里只有你这个亲孙子!我呢?我为他当牛做马几十年,到头来,他防我像防贼!振邦集团?那本来就该是我的!”他猛地灌了一口酒,眼中闪烁着疯狂和贪婪的光,“现在它姓杨,是我的杨!至于老头子……”他嘴角扯出一个恶毒至极的弧度,“他命硬,死不了。就算死了,那也是他的命数到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杨青云的心脏。他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的男人,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恨意和快意,最后一丝微弱的幻想彻底破灭。爷爷说得对,这头狼,早已养不熟了。他最后残存的一点力气也被抽干,膝盖一软,沉重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砰!”
双膝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价值不菲的大理石地面上。那声音沉闷得让人心头发颤。冰凉的触感透过湿透的裤子瞬间蔓延上来。屈辱、愤怒、绝望、对爷爷生命垂危的恐惧……所有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胸腔里冲撞、灼烧,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和尊严彻底焚毁。他低着头,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溅开小小的、卑微的水花。视野一片模糊,只有那片冰冷的地面在眼前无限放大。
“求…求你……”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濒死般的颤抖,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救救爷爷……钱……我会还……做牛做马……都还你……”尊严在至亲的生命面前,被他自己亲手碾碎,踩进泥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雨声在门外单调地敲打,还有客厅里隐约飘来的、不合时宜的轻音乐。杨军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跪在自己脚边的杨青云,这个曾经被老爷子捧在手心、寄予厚望的“杨家麒麟儿”。一种扭曲的快意如同毒藤般在他心底疯狂滋长、蔓延。他等了多久?等了多久才等到这一天?等到这个骄傲的小子像条狗一样匍匐在自己脚下!
他慢条斯理地从睡袍内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鳄鱼皮支票夹。动作优雅而缓慢,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仪式感。他抽出一张支票,又从管家适时递上的金笔盒里取出一支沉甸甸的钢笔。笔尖落在支票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他慢悠悠地写下几个数字,然后,两根手指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走到门口。
他没有递给杨青云。而是手臂随意地一扬。
那张承载着爷爷唯一生机的支票,像一片被秋风吹落的枯叶,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门外台阶下,一滩浑浊的泥水里。泥浆迅速晕染开,污浊了纸张的边缘。
“喏,”杨军的声音带着一种施舍乞丐般的慵懒和刻毒,他搂着女人,倚在门框上,像在欣赏一出精心编排的戏剧高潮,“钱,我有的是。二十万?九牛一毛。”他顿了顿,欣赏着杨青云瞬间惨白如纸的脸和剧烈颤抖的身体,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露出了森白的牙齿。
“不过嘛,”他拖长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我这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想要?”他朝泥水里的支票努了努嘴,眼神里充满了恶意的戏谑,“简单。学两声狗叫,叫得我高兴了,这钱,就赏你了。就当……给你爷爷买副好点的棺材板儿?哈哈哈哈哈!”
刺耳的笑声混合着女人的娇笑,如同魔音灌耳,狠狠撕裂了雨夜的沉寂,也彻底碾碎了杨青云心中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度。管家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如同一个冷漠的雕像。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滩泥水,那张被玷污的支票,和杨军那张在华丽门庭灯光下扭曲狂笑的脸。
杨青云眼里忘了一切,他死死地盯着那张支票,拼命地爬过去要将它抓紧在手心。可就是他的手刚要够着支票时,一只穿着皮鞋的大脚重重踏来,将他的手和支票一起踩住。
“没学狗叫就想拿支票?找死!”杨军冷笑道。接着对后面的保镖命令道:“给我狠狠地打,然后丢出去!”
一阵拳脚相加,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随后他被人拖着丢在了外面的马路边。
就在这极致的痛苦和屈辱如海啸般即将把他彻底吞噬的瞬间,一个极其微弱、几乎被他濒临崩溃的意识忽略的声音,如同黑暗深渊里骤然亮起的一点萤火,猛地穿透层层迷雾,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响!
那是爷爷陷入深度昏迷前,最后一次短暂清醒时,枯瘦如柴的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腕,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断断续续、气若游丝挤出的几个字:
“书……书房……《道德经》……夹层……”
当时他悲痛欲绝,只当是爷爷意识模糊的呓语,一心只想着如何筹措那笔天文数字的手术费,并未深究。
此刻,在尊严被彻底践踏、爷爷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自己也被逼入绝境的深渊边缘,这微弱如游丝的几个字,却如同划破永恒黑夜的一道惊雷!带着爷爷昏迷前最后的、不容置疑的嘱托和某种无法言说的急迫,轰然炸响!
杨青云撑着剧痛的身子,摇摇晃晃、极其艰难地,从冰冷刺骨的地面上,站了起来。
膝盖依旧疼痛,身体依旧冰冷,但脊梁,却在鲜血和剧痛的刺激下,挺得笔直!
他转过身,拖着湿透沉重、沾满泥泞和血迹的身体,一步一步,踉跄走进了无边无际的冰冷暴雨之中。单薄的身影瞬间被狂暴的雨幕吞噬,只留下门内杨军得意狞笑的脸,和台阶下泥水中那张被迅速打湿、揉烂、最终与污泥融为一体的废纸。
冰冷的雨水如同亿万根钢针,疯狂地抽打在身上,试图将他最后一点体温和力气都带走。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膝盖的刺痛和拳头上不断涌出的温热鲜血提醒着他刚才的屈辱。然而,一种比这深秋寒雨更冰冷、比指骨碎裂更尖锐的火焰,却在他胸腔深处熊熊燃烧起来!
爷爷昏迷前那气若游丝却字字千钧的呓语,此刻如同洪钟大吕,在他混乱而灼烫的脑海中轰鸣震荡,压过了世间一切喧嚣:
“书房……《道德经》……夹层……”
冰冷的雨水顺着额角流下,滑过紧绷的嘴角,杨青云抬起头,望向城市另一端被无边雨幕笼罩的黑暗。老宅的方向。爷爷的书房。那里,或许埋藏着比二十万支票更重要的东西,埋藏着爷爷在生命尽头用尽最后力气想要传递的信息,埋藏着……反击的可能?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血水混合的液体,眼神在暴雨中亮得惊人,如同淬火后寒光凛冽的刀锋。脚步,在泥泞中猛地加快,朝着老宅的方向,决绝地冲去,身影彻底融入吞噬一切的雨夜。
杨青云很快从旧书桌抽屉最深处找到的《道德经》。他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死死攥着那本封面泛黄的《道德经》,指腹摩挲过书页边缘磨损的褶皱,仿佛能从这陈旧的纸张里榨出救命的希望。
他颤抖着手指,指尖顺着书壳的缝隙摸索——这书壳比普通的书籍要厚上一些,边缘处还有细微的粘合痕迹,显然是后来被人重新装订过。“一定在这里,一定在这里……”杨青云在心里反复默念,指甲抠进书壳与书页的连接处,用力一撕。“刺啦”一声脆响,老旧的纸张不堪重负,书壳的夹层被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他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眼睛死死盯着那道裂开的缝隙,连呼吸都忘了。
就在夹层裂开的瞬间,一个小物件从缝隙中滑落,“嗒”的一声轻响,掉落在木桌上。杨青云连忙俯身去看,那是一枚非铜非铁的戒指,戒指的款式古朴简单,没有多余的花纹装饰,只有戒面处雕刻着一个细小的“道”字,灰扑扑的也没什么光泽。
“只是一枚烂戒指?”杨青云的心脏猛地一沉,原本燃起的希望瞬间被浇灭了一半。他不死心,双手抓住书壳,用力将剩下的夹层全部撕扯掉。纸屑纷飞,书页被扯得七零八落,爷爷手写的批注散落在桌面上,可除了那枚戒指,再也没有其他东西——没有他期盼的现金,没有能快速变现的金条,更没有价值不菲的金银珠宝,什么能救爷爷的东西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只有一枚戒指……”杨青云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后背重重地撞在书桌腿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强烈的希望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转为无尽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整个人淹没。他浑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干,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愣愣地看着散落在地上的纸屑和那枚孤零零的戒指。这枚戒指能值多少钱?绝望如同藤蔓般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房间里只剩下微弱的光线。杨青云缓缓抬起手,指尖因为长时间的用力而微微颤抖。他失神地伸出手,捡起那枚掉落在地上的戒指。戒指的尺寸不大,刚好能套在他的左手食指上。手上的鲜血顺着指尖缓缓流淌,滴落在戒指上。突然,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那鲜血迅速被戒指吸收。戒指因为鲜血的渗入,表面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色光晕,戒面处那个细小的“道”字,仿佛被激活了一般,闪烁着微弱的红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