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从无尽的坠落感中剥离出来的。

楚风首先恢复的是触觉。他感觉到自己正躺在一片冰冷而坚硬的地面上，并非之前那种由数据构成的平滑平面，而是一种带着粗糙颗粒感的实体。紧接着，是嗅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古老尘埃与纸张腐朽混合的、类似巨大图书馆深处独有的味道。

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瞬间忘记了呼吸。

这里没有天，没有地，或者说，天与地都淹没在无尽的“书架”之中。这些书架高达目力所及的尽头，由一种灰白色的、类似骨骼的材料构成，上面没有摆放书籍，而是陈列着千奇百怪的物件：一个生锈的铁皮青蛙，一支断裂的羽笔，一朵被完美封存在水晶里的枯萎玫瑰，一柄布满豁口的断剑，甚至还有一颗跳动着微弱光芒、仿佛心脏般的透明晶石。

每一件物品，都散发着一种被时光遗弃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清雪！”楚风翻身坐起，立刻寻找苏清雪的身影。

她就在他身边不远处，正缓缓地撑起身体，脸色苍白如纸。他们的“存在之锚”在经历了反噬和空间撕裂后，变得前所未有的黯淡，仿佛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我们……还活着？”苏清雪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环顾四周，眼中满是震撼与迷茫，“这里是……”

“我不知道。”楚风摇了摇头，他扶住苏清雪，两人靠在一起，从彼此的体温中汲取着唯一的安全感。“但这里不是收割者的领域。我能感觉到，那种冰冷的、被审视的感觉消失了。”

这里死寂得可怕，仿佛连声音都被这片空间吸收了。他们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走向最近的一个书架。楚风的目光落在那个生锈的铁皮青蛙上，一种莫名的冲动让他伸出手，轻轻触碰了它。

就在指尖接触到铁皮青蛙的刹那，一股庞大的信息洪流涌入楚风的脑海。

他“看”到了一个蔚蓝色的星球，看到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在草地上欢快地追逐着这只一蹦一跳的铁皮青蛙。阳光温暖，笑声清脆。那是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快乐。

然而，下一秒，天空被撕裂。一个巨大的、由无数立方体构成的黑色阴影笼罩了整个世界。小女孩的笑声变成了惊恐的尖叫。她紧紧抱着铁皮青蛙，但那冰冷的立方体无视了她的祈求，直接穿透了她的身体。小女孩的身影，连同她脸上的恐惧和怀中的快乐，一同被抽离、格式化，最终化为虚无。

只剩下那只铁皮青蛙，作为“无用”的情感载体，被丢弃到了这里。

“啊！”楚风猛地抽回手，大口喘着粗气，眼中满是血丝。

“怎么了？”苏清雪紧张地扶住他。

“我看到了……这个物品的记忆。”楚风艰难道，“这里……这里是收割者的‘垃圾场’。所有被它判定为‘无用’的情感、记忆和承载它们的物品，都被丢弃在了这里。这是一个……宇宙级情感的墓园。”

苏清雪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她走到那朵被封存的枯萎玫瑰前，同样伸出手触碰。瞬间，她感受到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一场生离死别的悲剧，以及那份爱恋被收割者无情抹除时的绝望。

他们明白了。他们所在的地方，是无数文明的情感坟场。每一个物件，都是一个被扼杀的故事，一段被遗忘的历史。

“新来的……‘藏品’？”

一个苍老、沙哑，仿佛两块石头在摩擦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们身后响起。

楚风和苏清雪骇然回头，只见一个由无数尘埃和废纸碎片聚合而成的人形轮廓，正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的阴影中。它没有五官，身体也在不断地溃散与重组，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却又奇迹般地维持着人形。

“你是谁？”楚风将苏清雪护在身后，警惕地问道。

“我？”那个轮廓发出低沉的笑声，“我没有名字。如果非要一个称呼，你们可以叫我……守墓人。”

“守墓人？”

“是的，这片‘遗忘之墟’的看守者。”守墓人“看”着他们，或者说，楚风感觉它正在“看”着自己，“我见证过无数像你们一样的‘异常’，被收割者追杀，最终通过某些意外的裂口，跌落到这里。你们是最新的一批。”

“原初囚徒……那个帮我们的人，他怎么样了？”苏清雪急切地问。

“他？”守墓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古老的嘲讽，“他用自己的最后一点存在，撕开了一条通往‘遗忘’的缝隙，把你们丢了进来。他的本质，已经彻底消散，回归这片墟土了。他赌了一把，赌你们能在这里找到活下去的办法。”

楚风的心沉了下去。原初囚徒，那个被困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可怜人，最终还是为了他们而牺牲了。

“活下去的办法？”楚风追问。

守墓人伸出一只由尘埃构成的手，指向他们胸口的位置。“你们的‘存在之锚’已经破碎了。在穿过裂口时，被这片墟土的‘遗忘’之力所侵染。它正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被同化。当它彻底变成墟土的一部分时，你们就不会死亡，也不会被收割，而是会彻底、完全地被遗忘，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比死亡更可怕。

“有办法修复它吗？”苏清雪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修复？”守墓人笑了，“在这片只懂得遗忘的地方，谈何修复？不过……凡事皆有例外。”

守墓人缓缓转过身，向着墟土的深处“走”去，它的身体在移动中不断有尘埃飘落。

“这片墟土，是收割者唯一无法触及的地方，因为它厌恶这里，认为这里毫无价值。但也正因如此，这里保存着一些……连收割者都感到忌惮的‘原始之物’。”

它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你们的锚点被‘遗忘’侵蚀，既是绝境，也是机遇。普通的情感和记忆无法治愈它，你们需要一种更本源、更强大的力量来对抗遗忘。去墟土的尽头，那片连光和声音都无法抵达的‘寂静之域’看看吧。”

“那里有什么？”楚风问道。

守墓人的轮廓开始变得更加稀薄，声音也愈发飘渺。

“那里……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可能有。我只知道，很久以前，有一个比收割者更古老的存在，在被放逐时，留下了一颗‘种子’。那颗种子，是纯粹‘存在’的证明，是‘遗忘’的终极对立面。”

“它或许能救你们，也或许会瞬间吞噬你们残存的意识。选择权在你们自己手中。”

说完，守墓人的整个身体彻底化作一阵微风，吹散在无尽的尘埃之中，再无踪迹。

楚风和苏清雪站在原地，久久无言。希望的火苗刚刚燃起，就面临着一个更加诡异和未知的抉择。

就在这时，苏清雪突然拉了拉楚风的衣袖，脸色惊恐地指向他们来时的方向。

楚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那片原本堆满着“藏品”的书架，此刻正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样，无声地、接连不断地倒塌、化为齑粉。

一股比“遗忘”更加冰冷、更加纯粹的“虚无”，正从那个方向蔓延开来，仿佛一个正在苏醒的、拥有无穷吞噬力的黑洞。

一个念头同时闪过两人的脑海，让他们如坠冰窟。

守墓人说，连收割者都忌惮的“原始之物”……

难道，就是那个正在苏醒的东西？

（第三十章完）